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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裤党 作者:蒋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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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6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写在本书的前面

  法国大革命时,有一群极左的,同时也就是最穷的革命党人,名为“短裤党”(Des Sans-culottes)。本书是描写上海穷革命党人的生活的,我想不到别的适当的名称,只得借用这“短裤党”三个字。

  花了半个月的工夫,写成了这一本小书。当写的时候,我为一股热情所鼓动着,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做小说。写完了之后,自己读了两遍,觉得有许多地方很缺乏所谓“小说味”,当免不了粗糙之讥。不过本书是中国革命史上的一个证据,就是有点粗糙的地方,可是也自有其相当的意义。

  我真感谢我的时代!它该给予了我许多可歌可泣的材料!可惜我的文学天才是很薄弱的,我不能将它所给予我的统统都好好地表现出来。我现在努力完成我的时代所给予我的任务。我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呢?这要看我努力的如何罢?……

  当此社会斗争最剧烈的时候,我且把我的一枝秃笔当做我的武器,在后边跟着短裤党一道儿前进。

  1927年4月3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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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 一

  接连阴雨了数天,一个庞大的上海完全被沈郁的、令人不爽的空气所笼罩着。天上的阴云忽而由乌暗变为苍白,现出一点儿笑容,如丝的小雨一时地因之停止;忽而又摆出乌暗的面孔,小雨又顿时丝丝地下将起来。在这种沈郁的空气里,人们的呼吸都不舒畅,都感觉有一种什么压迫在胸坎上也似的。大家都渴望着可爱的阳光出现,换一换空气,消灭精神上无形的压迫;但是可爱的阳光,令人渴望的阳光,总在什么地方藏着身子而不给人们看着它的面孔。这是因为阳光的胆怯呢,还是因为可恶的阴云把它障碍着了?唉!真是活闷人!……已经应该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和风令人活泼沈醉的时期,而天气还是这般闷人,还是如酷寒的,无生气的冬季一样。唉!真是有点活闷人!……

  同时,整个的上海完全陷入反动的潮流里。黑暗势力的铁蹄只踏得居民如在地狱中过生活,简直难于呼吸,比沈郁的空气更要闷得人头昏脑痛!大家都私下地咒骂着:千刀万剐的沈船舫为什么还不死!米价闹得这么样地贵!这样捐,那样捐。唉!简直把小百姓的血液都吸尽了!真是万恶的东西啊!……大家都热烈地盼望着:北伐军为什么还不来呢?快些来才好!快些来把沈船舫捉到,好救救上海小百姓的命!这外国人真可恶!北伐军来,一定要教他们滚蛋!啊,快点来罢,我的天王爷!大家都战兢兢地恐慌着。不得了了!外国人又派来许多兵舰打中国人呢!大英国人最可恶……张仲长的兵队南下了!唉!这真是活要命!他的兵队奸掠焚杀无所不为,比强盗还要凶,要来了,真是活要上海人的命!唉!不得了,简直不得了!……报纸的记载总都是隐隐约约的,令人揣摸不清。战事到底怎样了呢?北伐军来不来呢?浙江是否打下了?大家总是要知道这些,但是在严厉的检查之下,报纸敢放一个不利于军阀和帝国主义者的屁么?不敢,绝对地不敢!

  如此,沈郁的天气闷煞人,反动的政治的空气更闷煞人!唉!要闷煞上海人!……

  无数万身受几层压迫的,被人鄙弃的工人——在杨树浦的纱厂里,在闸北的丝厂里,铁厂里……在一切污秽的不洁的机器室里,或在风吹雨打的露天地里,他们因工作忙的原故,或者不感觉到天气的闷人,或者有所感觉,但无工夫注意这个——肚子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被军警随便捉去就当小鸡一般地杀头,被工头大班随便毒打辱骂,性命都保不安全,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什么结社,言论,开会,对于学生,对于商人,对于一切有钱的人,或者有点自由;但对于工人……啊!对于工人,这简直是禁律!工人是过激党!工人是无知识的暴徒!可以枪毙!杀头!唉!可怜的工人为着争一点人的权利,几乎都没有工夫,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是的!工人的确问不到这个!

  但是对于政治反动的空气,工人比任何阶级都感觉得深刻些!沈船舫好杀人,但杀的多半是工人!军警好蹂躏百姓,但蹂躏的多半是工人!拉夫是最野蛮的事情,但被拉的多半是工人!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好打人,但被打的多半是工人!米价高了,饿死的是谁?终日劳苦,而食不饱衣不暖的是谁?工资是这样地低!所受的待遇是这样地坏!行动是这样地不自由!唉!工人不奋斗,只有死路一条!……在政治反动的潮流中,在黑暗势力的高压下,上海无数万的劳苦群众,更天天诅咒着万恶的军阀早消灭,野蛮的帝国主义早打倒;更热烈地盼望着革命军,真正的革命军快些来。不,他们不但盼望着革命军快些来,而且要自己为自己开路——他们大半有觉悟地,或是无觉悟地,要拿到政权,要自己解放自己,要组织一个能为工人谋利益的政府,要以自己的力量来争夺到自己所应有的东西。

  在黑暗的上海,在资产阶级的上海,在军阀和帝国主义统治之下的上海,有一般穷革命党人在秘密地工作——他们不知道劳苦,困难,危险,势力,名誉……是什么东西,而只日夜地工作,努力引导无数万万被压迫的,被人鄙弃的劳苦群众走向那光明的,正义的,公道的地方去。

  风声陡然紧急起来了。沪杭车站不断地发现从前线运回来的伤兵,有时大批的溃兵竟发现于中国地界,不断地有抢劫的情事。南市,闸北一带的居民颇呈恐慌的现象,移居到租界住的络绎不绝。本地军事当局颁下了紧急的戒严令,下午九时起即断绝交通。整个的上海完全陷入恐慌的状态中。

  北伐军占领杭州了!北伐军又占领绍兴了!啊!北伐军已经到了松江了!……租界内的中小商人都呈现着喜悦的颜色,但是中国界的居民却反为之惊慌起来:北伐军来了固然好,但是这沈船舫的败兵怎么办呢?抢劫!骚扰!这怎么能免掉呢?不得了,简直不得了!……只有劳苦的工人,受冻馁的平民,他们无论住在租界内或租界外,总都盼望北伐军快些到来,就如大旱之望云霓一样。啊!北伐军到了松江了?这岂不是说沈船舫已经打败了么?这岂不是说上海也要快入北伐军的手了?这岂不是说上海的工人也有伸腰的机会了?是的,这真是上海的工人要脱离压迫,换一换气的时候了!啊!好重的压迫!压迫得人连气都透不出来!

  阴云漫布着黑的阴影,未到五点钟的时光,全城都黑沈下来,路灯已半明半暗地亮了。就在这个时候,在大众恐慌的空气中,T路W里S号一楼一底的房子里有秘密的集会。房子里布置很简单:客堂中放着一张空桌子,两条凳子;楼上放着一张小床,一张旧书桌,几件零碎东西。等到人到齐的时候,有三十余人之谱,这一间楼几乎要挤破了,没再有容足之地。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板上,秩序似乎是很纷乱的样子,不十分象开会的形式。普通是没有这样开会的,总是大家一排一排地坐着,上边摆一主席的桌位,右边或左边摆一记录的桌位;但是现在这间集会室里,坐的凳子都没有,与会的人不是站着如树一样,就是坐在地板上,简直没有开会的体统。不过这些与会的人没有想到这些,他们以为能找到一个地方开会已经是万幸了,哪有闲心思顾到什么体统不体统呢?是的,他们只要有一个集会的地方,任受如何的委屈都可以。上海可以开会的地方多着呢:宁波同乡会,中央大会堂,少年宣讲团以及各大学校的礼堂和教室,都是很便于开会的,但是他们都不是为着这些穷革命党人而设的。

  会场是这般地狭小,人数是这般地众多,而大家说话的声浪却都甚低微——没有一个人敢高谈阔论的,大家都勉力地把声浪放低些,生怕屋外有人听着的样子。谁个晓得隔壁两旁住的没有侦探?倘若被巡捕觉察了却怎么办呢?一条绳把大家如猪一般地拴去,可以使一切的计划完全失败,这,这万万是不可以的啊!是的,大家应当小心点!

  人数是到齐了。靠着墙,坐在地板上的一个胡子小老头站起来了——他身著学生装,披一件旧大氅,中等的身材,看起来是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其实他还不到三十岁,因为蓄了胡子的原故,加了不少的年纪;他两目炯炯有光,一望而知道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他从大氅袋中掏出了一张小纸条,首先向大众郑重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的紧急会议要讨论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就要到上海的,究竟我们的党和全上海的工人现在应当做什么?我们还是坐着不动,静等着北伐军来呢,还是预备响应北伐军呢?上海的工人受沈船舫李普璋的压迫,可以算是到了极点了!当此北伐军快要来到的时候,我们应当有所动作,好教帝国主义的走狗沈船舫李普璋快些滚蛋。今天请诸位同志好好地发表意见,因为这件事情是很重大的事情,不可儿戏。

  “史兆炎同志还有详细的报告,现在请史兆炎同志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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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主席说了这些话,略挪了两步,好教坐在他旁边的史兆炎立起来。这是一位面色黄白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他头戴着鸭嘴的便帽,身穿着一件蓝布的棉袍,立起身来,右手将帽子取下,正欲发言时,忽然腰弯起来,很厉害地咳嗽了几声。等到咳嗽停住了,他直起身子时,两眼已流了泪水。他镇定了一下,遂低微地向大家说道:

  “诸位同志们!刚才林鹤生同志已经把今天紧急会议的意义说清楚了,谅大家都能够了解是什么一回事。上海的市民,尤其是上海的工人群众,没有一刻不希望北伐军来。现在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我们是应当欢喜的。不过工人的解放是工人自己的事情,倘若工人自己不动手,自己不努力,此外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北伐军固然比什么直鲁军,什么讨贼联军好得许多倍,但是我们工人绝对不可仅抱着依赖的观念,以为北伐军是万能的东西!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史兆炎于是有条有理地解释上海各社会阶层的关系及工人阶级的使命。他说,上海的中小资产阶级虽然不能说一点儿革命性都没有,但是他们无组织,他们是怯懦的,上海的工人应当起来为国民革命的领导者。他说,国民党的农工政策时有右倾的危险,我们应当督促上海市民组织市政府,实现革命的民主政治。他说,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向军阀和帝国主义,并向北伐军表示一表示上海工人的力量。他的结论是:

  “诸位同志们!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宣布总同盟大罢工,我们应当积极预备武装暴动!这是上海工人所不能避免的一条路!……”

  奇怪的很!史兆炎当说话的时候,没曾咳嗽一声,可是说话刚一停止,便连声咳嗽起来。他又弯着腰向地板坐下了。大家听了他的报告之后,脸上都表现出同意的神情。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会议室里寂静了两分钟。这时窗外忽然沙沙地雨下大起来,天气更黑沈下去,于是不得不将电灯扭亮。在不明的电灯光底下,会议室内的景象似觉稍变了异样。

  “史兆炎同志的报告已经完了;你们有什么意见,请放简单些,快快发表出来!”

  主席刚说完了这两句话,忽然坐在右边角上的一个穿着工人装模样的站将起来——大家向他一看,原来是S纱厂的支部书记李金贵。李金贵在自己很黑的面色上,表现出很兴奋的神情。他说道:

  “刚才史兆炎同志的意见,我以为完全是对的!我老早就忍不住了!我老早想到:我们工人天天受这样的压迫,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不如拚死了还快活些!我老早就提议说,我们要暴动一下才好,无奈大家都不以为然。我们厂里的工友们是很革命的,只要总工会下一个命令,我包管即时就动起来。我们这一次非干它一下子不可!”

  李金贵的话简直如铁一般地爽硬。在他的简单的朴直的语句中,隐含着无限的真理,悲愤,勇敢,热情……大家的情绪都为之鼓动而兴奋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是的,现在是时机到了!我们现在不动作还等待何时?真的,象这样的消沈下去,真是不如拚他一个死活!况且沈船舫李普璋已经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就是再挣扎也没大花样出来。干!干!干!我们将他们送到老家去……现在不干,还等待何时呢?全上海的工人都是我们的!……

  真的,李金贵的几句话把大家鼓动得兴奋起来了。于是大家相继发言,我一句,你一句;有的问,动作是不成问题的,但应当怎么样进行呢?有的问,各工会都能够一致动作么?有的问,军事的情形是怎样呢?……坐在地板上的史兆炎一条一条的将大家所发的问题用铅笔在小纸本上记下,预备好一条一条地回答。

  “还有什么问题么?没有了?现在请史兆炎同志做个总解答。”主席说。

  肺病的史兆炎又从地板上站立起来了。他这一次没脱帽子,手拿着记着问题的小纸本,一条一条地回答。他说着说着忽然很厉害地咳嗽起来了。唉!好讨厌的咳嗽!唉!万恶的肺病!他这时想道,倘若不是这讨厌的咳嗽,我将更多说些话,我将更解释得清楚些。唉!肺病真是万恶的啊!……大家看着他咳嗽的样子,都不禁表现出怜惜的神情,意欲不教他再说话罢,喂!这是不可以的!他的见识高,他是一个指导者,倘若他不将这次重大的行动说得清清楚楚地,那么,事情将有不好的结果,不可以,绝对地不可以!……就使大家劝他不要说话,他自己能同意么?不会的!个人的病算什么?全上海无数万工人的命运系于这一次的举动,如何能因为我个人的小病而误及大事呢?……如此,史兆炎等到咳嗽完了,还是继续说将下去。

  大家听了史兆炎详细的解释之后,都没有疑义了。

  决定了:各人回到自己的支部,工会,机关里去活动!

  明天上午六时起实行总同盟大罢工!

  明天游行,散传单,演讲!

  啊!明天……

  在会议的时候,邢翠英完全没有说话。她与华月娟坐在床上,一边听着同志们说话,一边幻想着,幻想着种种事情。往日里开会时,她发言的次数比男同志还要多些,但是这一次为什么不说话?暴动,总同盟罢工,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她有点惧怕么?为什么好说话的人不说话了?她是丝厂女工的组织员,她的责任很重大呀,她这时应当发表点意见才是!但是她一点儿意见也不发表,这岂不是奇怪么?

  真的,邢翠英在这一次会议上,可以算是第一次例外!她靠着华月娟的身上,睁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只向着发言的同志们望,似乎她也很注意听他们的说话,但是她的脑筋却幻想着种种别的事情。她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因为在幻想中,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她起初听到主席的报告,说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她满身即刻鼓动着愉快的波浪。难道说北伐军真正到了松江了?哼!千刀万剐的沈船舫李普璋倒霉的时期到了!这真是我们工人伸伸头的时期!唉!想起来丝厂的女工真是苦,真是不是人过的日子!厂主,工头,真是一个一个地都该捉着杀头!北伐军到了上海时,那时我将丝厂女工好好地组织起来,好好地与资本家奋斗。唉!女工贼穆芝瑛真可恶!这个不要脸的恶娼妇,一定要教她吃一吃生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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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邢翠英等到听了李金贵的话之后,心中的愉快更加了十倍!啊!还是我的黑子好!这几句话说得多痛快,多勇敢!哎哟!我的好黑子,我的亲爱的丈夫!……你看,同志们哪一个不佩服他有胆量?哪一个有他这样勇敢?我的亲爱的……邢翠英想到这里,暗暗地骄矜起来:哼!只有我邢翠英才有这样的丈夫啊!

  最后,邢翠英又想起自己在丝厂中所经受过的痛苦,那工头的强奸,打骂,那种不公道的扣工资,那种一切非人的生活……唉!现在的世界真是不成世界!穷人简直连牛马都不如!这不革一革命还可以吗?革命!革命!一定要革命!不革命简直不成啊!……

  “那么,就是这样决定了:明天早晨六时宣布总同盟大罢工!”

  邢翠英被主席这一句话惊醒了:就是这样决定了?明晨六时宣布总同盟大罢工?我现在回去预备还来得及罢?好!大罢工!我们教狗沈船舫看一看我们的力量!……邢翠英忽然觉着有几句话要说,但是主席已经宣布散会了。

  邢翠英总是与华月娟在一块儿的。散会时邢翠英与华月娟一阵出来。清瘦的华月娟身穿着自由布的旗袍,头发已经剪去了;照她的态度,她的年纪,她的面色看来,她是一个很可爱的,活泼的,具有热情的姑娘。邢翠英是一个中年的女工的模样。她俩非常地要好:邢翠英在平民夜校里受过华月娟的课,因之,邢翠英很尊敬她。邢翠英时常想道:

  “好一个可爱的,有学问的姑娘!她什么事都晓得!”

  散会出门时,华月娟向邢翠英问道:

  “你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为什么今天一句话也不说呢?”“我忘记说话了。”邢翠英这样笑着说。

  “说话也会忘记了吗?”

  “…………”

  “明天我们教军阀和帝国主义看看我们的力量!”

  “是的,明天我们教军阀和帝国主义看看我们的力量!”

  已经是七点多钟了。讨厌的雨还是沙沙地下。没曾带雨具的她俩,饿着肚子,光着头在T路头鹄立着,等待往闸北去的电车。

  § 二

  总同盟大罢工!这简直不是随便的玩意!

  仅仅在六小时之内,繁华富丽的上海,顿变为死气沈沈的死城!电车停驶了;轮船不开了;邮局关门了;繁盛的百货公司停止贸易了;一切大的制造厂停止工作了;工场的汽笛也不响了。你想想!这是在六小时之内的变化!六小时的时间居然教繁华富丽的上海改变了面目!喂!好一个总同盟大罢工!这简直不是随便的玩意!

  好一个巨大的,严重的景象!这直令立在马路上的巡捕与军警打起寒噤来!谁个晓得这些蠢工人要干些什么?谁个又猜得透这些过激党在做什么怪?这大约就是所谓赤化罢?危险!可怕!这对于统治阶级真是生死关头!没有什么别的再比这种现象令人恐慌的了!这还了得!反了!反了!一定要赶快设法压服下去!

  总同盟大罢工的消息,惊醒了上海防守司令李普璋的美梦。

  李司令这些天真是劳苦极了!又要派兵到前敌去打仗,又要负起上海防守的责任,又要与外国领事接洽治安的事务,又要向上峰报告军情,又要筹划如何保留自己的地位,又要……总而言之,真是劳苦极了!李司令除了这些公事而外,又有自己的房事:姨太太四五个,啊,也许是七八个罢?这数目没有什么要紧,反正姨太太有的是就得了!我们的司令近来为着战事紧急的原故,几乎没有搂着姨太太消受的工夫!唉!真讨厌!这些革命党人真可恶!在家里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不好,偏偏要革什么命!北伐?真是会玩花头!反对军阀?反对帝国主义?哼!浑蛋!胡闹!捣乱鬼!……

  昨晚上一班穷革命党人秘密开会,进行罢工的时候,正是我们的司令躺在床上拿着烟枪过鸦片烟瘾的时候。四姨太太烧的烟真好,真会烧!就使不会烧,只要看见她那一双烧烟的玉手,她那一双妩媚的笑迷迷的眼睛,也要多抽几口。唉!好消魂的鸦片烟!我们的司令真是劳苦了,现在要好好地休息一下,畅快地抽它几口鸦片烟!在鸦片消魂,美人巧笑的当儿,我们的司令想道:还是这种生活好!上海大约不成问题:我有外国人保驾,有外国人帮助,我难道还怕他什么革命军不成?他们有胆子同英国兵开仗吗?我量他们绝对地不敢!松江是有点危险罢?不,不要紧!反正上海他们是不敢来的!……

  我们的司令越想越放心,好,怕它浑蛋!来!我的小宝贝!我的心肝!我已经有两天多没有同你好好地……今夜我俩好好地睡一觉罢!四姨太太,令人消魂的四姨太太,一下趴在司令的身上,又是捏他的耳朵,又是扭他的胡子,又是……唉!真是消魂的勾当!我们的司令到这时,什么革命军,什么松江危险,一齐都抛却了,且慢慢地和四姨太太享受温柔乡的滋味!

  早晨八点多钟的时候,正是李司令搂着四姨太太嫩白的身躯,沈沈酣睡的时候。是的,我们的司令应有很好的美梦!

  忽然总同盟大罢工!

  忽然全上海入于恐慌的状态!

  忽然革命党人大大地捣乱起来!

  唉!工人真是可恶!革命党人真是浑蛋!居然惊断了我们的司令的美梦!这还了得吗?这岂不是反了吗?你们这些乱党敢与我李普璋做对吗?你们敢宣言杀我吗?哼!我杀一个给你们看看!杀!杀!杀!兵士们!来!你们给我格杀勿论!……

  于是在白色恐怖的底下,全上海各马路上流满了鲜艳的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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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奇先生躺在细软的沙发上,脸朝着天花板,左手拿着吕宋烟慢慢地吸,右手时而扭扭八字胡,时而将手指弹弹沙发的边沿,似觉思想什么也似的。忽然将手一拍,脚一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连着很悲愤地自语道:“唉!想起来好不闷杀人也!”

  真的,章奇先生这一年来,真是有点悲愤。章奇先生曾做过总长,章奇先生曾有民党健将之名,章奇先生曾受过一般人的敬仰,但是现在?现在章奇先生简直活倒霉!民党里没有他的位置,革命政府没有他的官做,左派骂他为右派,为军阀的走狗,一般人说他是莫名其妙……唉!想起来章奇先生真有今昔之感!

  章奇先生想来想去,以为自己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完全都是C.P.的不好。C.P.包办革命,C.P.吞食国民党,C.P.利用左派分子……C.P.真是可恨!倘若不是C.P.与我做对,我现在何至于被人称为反革命?何至于不能在革命政府下得到一官半职?唉!非反共不可!非把C.P.的人杀完不能称我的意!有时章奇先生恨起C.P.来,简直把胡子气得乱动,两脚气得乱跳。有一次,他与他的夫人吃饭,吃着吃着,他忽然颜色一变,将饭碗哗剌一声摔到地板上,这把他的夫人的魂几乎都吓飞了。当时他的夫人只当他陡然得着疯病,或是中了魔,等了半晌,才敢向他问一声,“你怎么着了?”他气狠狠的答道,“我想起来C.P.真可恶!”

  章奇先生这样地恨C.P.,真是有点太过度了!C.P.当然是很可以恨的,但是章奇先生这样地恨法,实在对于章奇先生的健康有妨碍!章奇先生本来是已经黄瘦的了不得,就如鸦片烟鬼的样子(听说章奇先生并不吸鸦片烟,这是应当郑重声明的),如何再能有这样损伤神经的恨法?章奇先生纵不为自身的健康想一想,也应当为自己的夫人想一想。她是一个胆子极小的妇人,最怕的是革命,曾屡次劝章奇先生抛弃党的活动,而好好地找一个官做做,享享福,免去一些什么杀头,枪毙,坐牢的危险。章奇先生是很爱他的夫人的,应当处处为她打算才是。倘若这样无故摔饭碗的玩意多耍几套,这样急性的神经病多发几次,岂不是要把她活活地吓坏了么?

  章奇先生躺在细软的沙发上,口衔着吕宋烟,慢慢地吞云吐雾,忽而觉着自己真是在腾云驾雾的样子。虽然一时地想起可恨的C.P.来,但这一次还好,恨的延长并未到一点钟的时间,也就慢慢地消逝了。章奇先生除了恨C.P.而外,还要做别的思维:如何才能勾结上一个大的有实力者,再尝一尝总长的滋味,再过一过官瘾?……又兼之这几年没做官,手里实在不十分大宽裕,一定要赶紧弄几个钱才好,一定地,一定地……章奇先生忽而假设自己是已经在做总长的模样,无形中就真的愉快到如腾云驾雾的样子。啊啊!总长!啊啊!大龙洋,中交钞票……

  “叮当当当……叮当当当……当……”

  电话!

  章奇先生的幻想被电铃所打破了。他懒洋洋地欠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电话厢子旁边,口里叽咕了一句:“现在是谁个打电话给我呢?时候还这样地早……”

  "hello!hello!"

  “你是谁呀?”电话中的人说。

  “我是霞飞路,章宅……”

  “啊啊,你是季全吗?我是屈真……”

  “啊啊,你有什么事情?”

  “今天全上海大罢工,你晓得吗?”

  “怎么?全上海大罢工!我今天没出门,不晓得……”

  “这次大罢工又是C.P.的人捣的鬼,我们不可不想一对付的方法,顶好教李普璋大大地屠杀一下,给他们一个厉害……这正是我们报复的机会……”

  “啊啊,是的,这正是我们报复的机会!……恢生,海清他们呢?”

  “他们正在V路议论这个事情呢。你顶好到龙华防守司令部去一趟!”

  “…………”

  “…………”

  章奇先生喜形于色了。黄瘦的面庞顿时泛起了红晕,微微地冷笑两声。他郑重地把狐皮袍子拍一拍,整一整衣冠,对着穿衣镜子望了一下。遂即喊道:

  “贵生!”

  “就来了,老爷!”

  “把汽车预备好!”

  大屠杀开始了!

  散传单的工人和学生散布了满马路。

  大刀队荷着明晃晃的大刀,来往梭巡于各马路,遇着散传单,看传单,或有嫌疑者,即时格杀勿论;于是无辜的红血溅满了南市,溅满了闸北,溅满了浦东,溅满了小沙渡……有的被枪毙了之后,一颗无辜的头还高悬在电杆上;有的好好地走着路,莫名其妙地就吃一刀,一颗人头落地;有的持着传单还未看完,就噗嗤一刀,命丧黄泉。即如在民国路开铺子的一个小商人罢,因为到斜桥有事,路经老西门,有一个学生递给他一张传单,他遂拿着一看——他哪里知道看传单也是犯法的事呢?他更哪里知道看传单是要被杀头的呢?他当时想道:啊!学生又散传单了,工人又罢工了,到底又因为什么事呢?且看一看传单上说些什么!他于是将传单拿到手里打开念道:

  “全上海的市民们!

  “我们受军阀的压迫,受帝国主义的虐待,已经够了!我们现在应当起来了!我们应当起来组织市政府!我们应当起来响应北伐军!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军阀的黑暗政治!

  “打倒一切反动派!

  “…………”

  这位小商人刚看到此地,不防大刀队来了。看传单?乱党!捉住!杀头!于是他的身首异处了;头滚到水沟里,而尸身横躺在电车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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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更莫名其妙,更残酷的事呢:

  小东门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阿毛,平素见着散传单,就乐起来了:又散传单了!快抢!多抢一些来家包东西!“先生!你多给我一张罢!先生!我也要一张!先生!……”张着一张小口,跟着散传单的人的后边乱叫。他不认识字,并不明白散传单有什么意义,他只晓得抢传单好玩,啊,多多地抢一些……

  阿毛这一次又高兴起来了,他又跟着散传单的人的后边乱跑,张着一张小口乱叫:“先生给我一张传单罢!先生!我要……”果然!果然阿毛又抢了一些传单拿在手里玩弄。忽然大刀队从街那边来了——阿毛看着他们荷着明晃晃的大刀,似乎有点好白相,于是就立着看他们一排一排地来到。阿毛正在立着痴望他们,忽然跑过来一个手持大刀的兵士,一把把他的小头按着,口中骂道:

  “你这小革命羔子!你也散传单吗?我把你送到娘怀里吃奶去!”

  可怜阿毛吓得还未哭出声的时候,一颗小头早已落在地下了!

  不错,革命党人真该杀!演讲的学生该杀!散传单的工人该杀!但是这看传单的小商人?这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小阿毛?……啊啊!杀了几个人又算什么呢?在防守司令的眼中,在野蛮如野兽般的兵士的眼中,甚至于在自命为孙中山先生的信徒章奇先生的眼中,这种屠杀是应该的,不如此不足以寒革命党人之胆……

  当阿毛的母亲抱着阿毛小尸痛哭的时候,正是章奇先生初从防守司令部出来,满怀得意,乘着汽车回府的时候。章奇先生得意,而阿毛的母亲哭瞎了眼睛;章奇先生安然坐在汽车里,而阿毛的母亲哭哭啼啼地将阿毛的小尸首缝好,放在一个新木匣里……

  大罢工的第二天,天气晴起来了。午后的南京路聚满了群众,虽然几个大百货公司紧闭了铁栅,颇呈一种萧条的景象,然而行人反比平素众多起来。大家都似乎在看热闹,又似乎在等待什么。巡捕都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也似的;印度兵和英国兵成大队地来往梭巡,那一种骄傲的神情,简直令人感觉到无限的羞辱。

  史兆炎在罢工实现后,几乎没有一刻不开会,没有一刻不在工人集会中做报告;他更比平素黄瘦了。今天午后,他因为赴一个紧急会议,路经南京路,见着英国兵成大队的在街上行走,于是也就在先施公司门口人丛中停步看了一看。他这时的情绪,真是难以形容出来。他看着无知识的愚蠢的印度兵在英军官带领之下,气昂昂地在街上行走,不禁很鄙弃他们。他们也是英帝国主义的奴隶呀!自己做了奴隶还不算,还帮助自己的仇人压迫中国人,来向中国人示威,这真是太浑蛋了!……他忽而又发生一种怜悯的心情:可怜的奴隶啊!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他想道,倘若他们能掉转枪头来攻打自己的敌人,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可惜他们不觉悟。他想到这里,似乎左边有一个人挤他,他掉转脸一看,原来是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脸上有几点麻子——这似乎是一个很熟识的面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也似的。史兆炎沈吟一想,啊,想着了:原来是法国留学生,原来是那一年在巴黎开留法学生大会时,提议禁止C.P.入会的国家主义者张知主!是的,是的!听说他现在编辑什么国家主义周报,听说他又担任什么反赤大同盟的委员……史兆炎将手表一看,啊,时间不早了,我要开会去了,为什么老立在这儿瞎想呢?管他娘的什么国家主义不国家主义,反赤不反赤呢!是的,我应当赶快开会去!

  史兆炎在人丛中消逝了影子。

  这时张知主并没猜到,与他并立着的,就是那年巴黎开留法学生大会时的史兆炎,就是他国家主义者的死对头。也难怪张知主没有猜到:事已隔了许多年,虽然张知主还是从前一样漂亮,脸上的麻子还是如从前一样存在,虽然张知主的面貌并未比从前改变,但是史兆炎却不然了。史兆炎归国后的这几年,工作简直没有停止过,在工人的集会中,在革命的运动中,不觉得把人弄老相了许多,又加之因积劳所致,得了肺病,几乎把从前的面貌一齐改变了。这样一来,张知主如何能认得与他并立着的史兆炎呢?张知主既不认得了史兆炎,所以当史兆炎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曾注意。

  说起来张知主先生,他倒也是一个忙人!自从他从巴黎大学毕了业(?)归国以来,对于国家主义的运动,真是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办周报哪,组织国家主义团体哪,演说哪,还有想方法打倒C.P.乱造谣言哪……张知主先生的确是一个热心家!他的朋友如郑启,李明皇,左天宝……都自命为中央的健将,等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之流,的确是有声有色,令人“敬佩”!而我们的张知主先生自命为什么呢?张知主先生自己没有公开地说明过,我们也不便代为比拟,不过有一句话可以说,就是照他的言谈判断起来,他至少也可以比做张之洞!

  国家主义的口号虽然是“内除国贼,外抗强权”;但是张知主先生也就如他的朋友一样,以为要实行国家主义,顶好把口号具体化起来,就是把这两句口号改为“内除共产,外抗苏俄”。拿这两句口号来做国家主义运动,不但可以顺利地做去,而且可以得到讨赤诸元帅的帮助,可以博得外国人的同情。不错,的确不错!好一个便利的口号!

  张知主总算是个有羞耻心的人:当他初次领英国人所主办的反赤大同盟的津贴时,脸上的麻子未免红了一下。但是他转而一想,C.P.都能拿俄国的卢布,而我就不能拿英国的金镑么?这又怕什么呢?于是张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当他初次领五省总司令部宣传部的津贴时,他的脸上的麻子也照样地红了一红:受军阀的津贴未免有点不对罢?……但是我们的张知主先生是很会自解的;他想道,这比C.P.拿俄国的卢布好得多呢!中国人领中国人的钱,反正是自己人,这又算什么呢?于是张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

  在大罢工发生之后,张知主先生更加忙起来了。C.P.的人又在做怪!又在鼓动工潮!又在利用罢工骗取苏俄的卢布!……张知主先生确信(也许是假信?不如此,便寻不出反对C.P.的材料!)每一次的工潮都是C.P.所鼓动的,并且C.P.在每一次工潮的结果,都要骗得许多万许多万的金卢布。你看他每一次的文章,他每一次所做的传单,都是说得活龙活现也似的。张知主先生在这一次更为发怒了,更为下了决心了。哼!这一次非设法杀掉许多工人不可!工人真正地浑蛋!你们为什么甘心被人利用呢?不杀你们几十个,你们永远不知道厉害!于是张知主先生投效直鲁联军反赤宣讲队,担任组长之职,于是他拚命拿笔写反赤的传单,于是他劳苦的不得了……

  啊!张知主先生今天也不知以何因缘,挤到与史兆炎并立着一起在先施门口看热闹。当史兆炎看着印度兵和英国兵骄傲地在街上示威,而感觉着无限的羞辱的时候,张知主先生却只感觉得他们的军装整齐,只惊讶他们的刺刀明亮。史兆炎视他们为中国民众解放运动的敌人,而张知主先生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当他们为反赤的同志。是的,他们真是张知主先生的同志!张知主先生反对C.P.,北伐军,而他们也反对C.P.,北伐军;张知主先生想屠杀罢工的工人,帮助讨赤的联帅,而他们也是做如是想,完全与张知主先生取一致的行动。真的,真是很好的同志!

  张知主先生是一个忙人,如史兆炎一样,不能老立在这儿看热闹!事情多的很:还有传单没有分配好,还有组员要训练,还有……真的,张知主先生要快到闸北直鲁联军宣传部办公才是!

  张知主先生于是不看热闹了,坐着黄包车驶向闸北来。

  黄包车刚拖到宝山路铁路轨道的辰光,忽听一声:

  “停住!”

  “停住?为什么停住?”

  张知主先生坐在车上正在俯着头想如何做反赤的传单才有力量,才能打动人,如何向人们宣讲反赤的真义……忽然被这一声“停住”吓得一大跳。张知主先生未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已经被走上来两个穿灰衣的人按着了,浑身上下一搜,搜出了一卷传单来。啊!传单!乱党!杀头!可怜两位穿灰衣的人不容张知主先生分辩,即胡乱地把他拖下车来,拖到路轨的旁边,手枪一举,啪地一声送了命!搜出来的传单本来是张知主先生所亲手做的,无奈兵大爷不识得字,就此糊里糊涂把他枪毙了。张知主先生做梦也没有做得到!张知主先生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唉!真是冤哉!冤哉!

  持传单看的小商人死得冤枉,抢传单包东西的十一岁小孩子阿毛死得冤枉,但是热心反赤的张知主先生死得更冤枉!在这一次运动中死了许多学生,工人——这是应该死的,谁个教他们要罢工?要散传单?要反对什么军阀和帝国主义?

  但是热心反赤的张知主先生无辜地被枪毙了,这却为着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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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月娟真是疲倦了!这两天她的两条腿,一张口,简直没曾闲过。她担任妇女部的书记,所有女工的组织等等,都须要她操心,一忽儿召集负责任的女同志们开会,一忽儿到区委员会报告,一忽儿又要到总工会料理事情。唉!真是忙得两条腿,一张口,没有休息的工夫!但是怎么办呢?工作是需要这样的,革命的事业不容许安逸的休息。为着革命,为着革命就是赴汤蹈火,就是死,也是不容避免的,何况一点儿疲倦呢?……

  但是月娟真是太疲倦了!她的面庞眼看着更瘦得许多了;两只眼睛虽然还是如从前一样地清利,但瘦得大了许多;头发这两天从没整理过。当正在工作或跑路的时候,月娟还不觉得疲倦,或者有点觉得,但不觉得怎样地厉害。现在她乘着要回家改装的当儿,抽得十几分钟躺在自己一张小床上,真是觉得疲倦的了不得。啊啊,顶好多躺一下,啊啊,顶好多躺一个钟头!真舒服!虽然这是一张小板床,而不是有弹性的细软的钢丝床。虽然这两条被都是粗布制的,虽然这一间书房带卧室如鸟笼子一样,但是到这时简直变成了快乐的天堂了。啊啊,顶好是多休息一下,顶好是多躺一忽儿!但是工作是要紧的啊!没有办法,简直没有办法!

  月娟躺在板床上,两手抱着头,闭着眼睛,回想起刚才区委员会开会的情形:

  “史兆炎真正是一位好同志!他说话那样清楚,那样简洁了当,他的那种有涵养的态度……他对待同志也好。他对于我?……他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可惜他也得了肺病!他说话时那种咳嗽得腰弯起来的样子,真是令人可怜!唉!为什么好同志都有病呢?真是奇怪的很!倘若他没有肺病,那他该更有用处啊!……

  “鲁正平同志?鲁正平同志不十分行。那样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照理他不应负军事上的责任。他哪能够做军事运动呢?胡闹!易昌虞同志还不错,他很勇敢,做事又很有计划,很仔细。

  “李金贵同志真勇敢,真热心!工人同志中有这样能做事的人,真是好得很!他明天率领纠察队去抢警察署,倒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翠英现在不知做什么。也许是在家里?好一个女工同志!不过脾气有点躁,少耐性。

  “今天会议议决明天下午六时暴动,这当然是对的,不过我们的武器少一点。这两天杀了这些工人学生,唉!真是令人伤心的很!但是这又有什么方法避免呢?……明天暴动成功还好,暴动不成功时,又不知要死去多少人!反正暴动是不可免的,一般工人同志都忿恨的很,就是女工们也有忍不住之势。好在海军的接洽已有把握,明天也许一下子把李普璋这个屠户干掉……

  “我明天晚上去到西门一带放火,这却是一个难差使,现在虽然活到二十一岁,但却没经验过放火的事情,唉!管它,明天再看罢!……

  “啊,我浑蛋!我老想什么?我应当赶快改装去找翠英去!”

  月娟想到这里,一骨碌坐起来,即速把身上的旗袍脱下,拿一件又大又长的蓝布袍子穿上。袍子穿妥之后,又将自己的头用青布巾包裹起来,顿时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的模样。月娟的头发是剪了的,但是剪了头发的女子即犯了革命党人的嫌疑,照着沈船舫,张仲长的法律,是有杀头的资格的。月娟并不怕死,但是倘若被大刀队捉去了,或是杀了,自己的性命倒不要紧,可不要误了革命的工作?月娟的模样一看就知是女学生,而女学生却不方便到工人的居住的地方去。月娟要到翠英的家里,又要到宝兴路去开女子运动委员会;因此,月娟便不得不改装,便不得不把自己原有的面目隐藏起来。

  月娟改装停当之后,拿镜子一照,自己不禁笑将起来了,啊!扮得真象!简直是一个穷苦的婆子!倘若这种模样在街上行走,有谁个认得出我是华月娟来?有谁个认得出我是一个女教员来?哈哈!哈哈!……月娟越看自己越有趣,越看越觉着好笑。她忽然想起自己从前所读过的俄国虚无党人的故事来:女虚无党人的那种热心运动,那种行止的变化莫测,那种冒险而有趣的生涯……难道说我华月娟不是他们一类的人吗?啊!中国的女虚无党人!……

  在B路转角的处所,有一块矮小的房屋名为永庆坊。这个坊内的房屋又矮小,又旧,又不洁净,居民大半是贫苦的工人。贫苦的工人当然没有注重清洁的可能,又加之坊内没有一个专门打扫弄堂的人,所以弄堂的泥垢粪滓堆积得很厚,弄得空气恶臭不堪。倘若不是常住在这种弄堂里的人,那么他进弄堂时一定要掩住口和鼻子。坊的前面就是小菜场,小菜场内的鱼肉腥臭的空气,和弄内泥垢粪滓的臭味混合起来,当然更要令人感觉得一种特别的,难于一嗅的异味。但是本坊内的居民,或者是因为习惯成自然了,总未感觉得这些。他们以为只要有房子住,只要房子的租价便宜,那就好了,此外还问什么清洁不清洁呢?清洁的地方只有有钱的人才可以住。但是穷人,穷人是应该住在如永庆坊这类的地方。

  李金贵和邢翠英也是永庆坊内的居民。他俩所住的房子是二十八号。这二十八号是一楼一底的房子,共住着四家人家:楼上住两家,楼底下住两家。虽然原来共总是两间房子,但因为要住四家的原故,所以不得不用木板隔成四间房子用。若与本弄内其他房子所住的人家比较起来,那么这二十八号住四家人家还不算多;因为大半都是住着五家或是六家的。至于他们怎样住法,那是有种种不同的情形的,有的两家合住在一小间房子里的,有的把一间房子隔做两层,可以把一楼一底的房子造成四层楼的房子。

  李金贵和邢翠英住的是楼底下靠着后门的一间,宽阔都不过五六尺的样子,除开摆放一张床和一张长方桌子,此外真不能再搁一点大的东西。好处在于这间房子是独立的,与其他的房子完全隔断了,一道后门不做共同的出路。睡觉于斯,烧锅于斯,便溺于斯——这一间形如鸟笼子的房子倒抵得许多间大房子用处。房内摆设的简单,我们可以想象出来,一者这一对穷夫妻没有钱来买东西摆设,二者就是有摆设的东西也无从安搁。不过这一对穷夫妻虽然住在这种贫民窟里,而他俩的精神却很愉快,而他俩的思想却很特出,而他俩的工作却很伟大……

  天已经要黑了,已经要到开电灯的时候了,但是邢翠英的家里却没有明亮的电灯可以开。邢翠英今天忙了一天,现在才回到自己的家里。此时觉着有点饿了,在把煤油灯点着之后,遂把汽油炉子上上一点煤油,打起气来,预备烧晚饭吃。翠英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情绪非常愉快:女工们真热心!女工们真勇敢!尤其是年轻的小姑娘们!……今天会议上的情形真好,你看,阿兰那样小小的年纪,小小的姑娘家,居然怪有见识,居然那样明白事情……翠英本来是疲倦了,但是,因为有这种样的高兴的情绪鼓动着,倒不感觉着什么疲倦了。

  曾几何时,Y丝厂的一个女工人,一个知识很简单的女工人,现在居然担任党的重要的工作!现在也居然参加伟大的革命的事业!……翠英有时也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变化,当每一觉得这个时,不禁无形中发生一种傲意:女工人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你看看我邢翠英!我邢翠英现在做这种伟大的事情,也居然明白社会国家的事情!可见人总要努力!倘若一切的女工人都象我邢翠英一样的觉悟,那可不是吹牛,老早就把现在的社会弄得好了。但是当翠英每一想到此处,一个清瘦的,和蔼的姑娘——华月娟的影子便不得不回绕于脑际。华月娟是翠英的好朋友,是翠英的爱师——华月娟从人群中把翠英认识出来了,把她拉到平民夜校读书,灌输了她许多革命的知识。——真的,翠英无论如何忘记不了华月娟,一个平民夜校的女教师,一个清瘦的,和蔼的姑娘!

  今天翠英特别高兴,因想起开会的事情,想到自身,由自身又想到华月娟的身上。翠英把汽炉打着了,将锅放在上面,即让它煮将起来,而自己一边坐在床上等着。正在一边等着,一边想着华月娟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敲门,遂问道:

  “谁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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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啊,原来是你!”

  翠英把门开了,见着月娟的模样,不禁笑道:

  “好一个可爱的娘姨!”

  “你看象不象?”

  “怎么不象?真是认不出来呀!”

  “那么就好!”

  “我正在想你,恰好你就来了。”翠英把门关好,回过脸跟着就问道:“你们今天开会怎么样决定的?明天晚上是不是要……”

  “决定了。”月娟向床坐下说,“明天晚上要暴动。”

  “啊啊!……”

  “我问你,女工的情绪怎么样?杀了这些人,她们怕不怕?”

  “女工的情绪很好,她们现在都愤恨的了不得!我已经把工作都分配妥当了。金贵呢?你看见他了吗?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在会场上看见的。明天暴动时,决定他带领几十个纠察队去攻打警察署,夺取警察的枪械……”

  “怎么?是他带领着去吗?……”翠英听了月娟的话,顿呈现出一种不安的神情,但是月娟并没注意到,还是继续接着说道:

  “是的,是他带领着去。我们自己没有武装,只得从敌人的手里抢来!明天晚上决定海军一开炮时,即动手抢兵工厂……计划都弄好了,大约是总可以成功的。现在势已至此,没有办法,难道说就这样地让李普璋杀吗?”

  “啊啊。”

  “我担任的真是一个难差使;教我到西门一带放火,你说是不是难差使呢?长到这样大,真是不知火是怎样放的!没有办法,只得去放罢……”月娟忽然将手表一看,惊慌地说:“我还有一个会要开,要去了。明天再会罢!”

  月娟刚出永庆坊的弄口,即与李金贵遇着了——他这时是从军事委员会开会回来。两人互相点一点头,笑一笑,就分开了,并没有说一句话。

  在灰黄不明的煤油灯光中,李金贵与邢翠英坐在床上互相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一对穷夫妻在同居的五六年中,虽然是相亲相爱,没曾十分反目过,但也从没曾有过此刻这样地亲爱,从没曾相互地这样紧紧地拥抱过。此刻的一分钟,一秒钟,对于这一对相互拥抱着的穷夫妻,比什么东西都可贵些!

  明天金贵要带领着人去抢警察署了!大家都是徒手没有枪,抢的好或可以生还,抢的不好,一定是免不了要送掉性命。两人都明白这个,但是不能避免这个!啊,党的决议,革命的要求,就是知道一定地要送命,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金贵能临时脱逃?能贪生而丢弃革命的工作?不,绝对地不能!金贵连这种卑怯的心理起都没有起过!对于金贵,吃苦也可以,受辱也可以,挨打也可以,就是死也可以。但是背叛革命,但是放弃自己的责任,金贵无论如何是不会的!

  说也奇怪,金贵的意志如铁一样的坚,金贵的信心比石头还硬。金贵是一个朴直的工人,所知道的也就仅是关于工人阶级的事情。现在社会非改造不可!工人阶级真苦!有钱的都不是好东西啊!啊!赶快革命,革命,革命……真的,金贵无时无刻不想革命的实现。金贵的性情很急躁,老早就向党部提议暴动,但是总都被否决。可是现在?可是明天?啊,明天暴动,这是我李金贵发泄闷气的时候了!把李普璋这个狗东西捉住,把他千刀万剐才如我意!……

  金贵想到,明天也许弄得不好要死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死就死,大丈夫还怕死不成么?但是翠英?与我共甘苦的翠英?……没有办法!也许明天弄的好不至于死,况且我还有一支手枪呢。放小心些,大约不妨事的。

  金贵觉着心中有点难过,想说几句安慰翠英的话,但是金贵素来就不长于说话,到此时更不知为什么,连一句话几乎都说不出来。他只有用自己粗糙的手抚摩着翠英的蓬松的黄头发,他只有用自己的大口温情地吻翠英的额,不断地吻……至于这时的翠英呢?翠英本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到这时应当向金贵多多地说一些,倘若这时不说,也许永没有再与金贵说话的机会了。是的,翠英这时应当多多地说些话!这时不说,还待什么时候说呢?但是翠英也如金贵一样地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到不可再沉默的地步。平素会说话而且好说话的翠英,到现在却没有话好说了——本来呢,这时有什么话好说?说一些什么话才好?翠英这时候的情绪没有什么言语可以表示出来!劝阻金贵不要去干?不,不,翠英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把这种意思说出来!党的决定,革命的需要,我哪能以个人的感情来劝阻他?而况我自己是一个什么人呢?不可以,绝对地不可以!这也只好碰运气,也许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罢?但是,倘若有什么不测的时候……唉!那时我也只有一个死……陪着他死……

  翠英想起五年前与金贵初认识的时候,想起与金贵初同居的那一夜,啊,那一夜也曾与金贵如今夜地这样拥抱着,但是那时的拥抱是什么味道?现在的拥抱是什么味道?想起前年金贵因指挥罢工而被捕入狱的时候;想起她害病时,金贵是如何地焦急,而侍候到无所不至的时候;想起金贵对于她的纯洁的真挚的爱;想起金贵有许多不可及的好处,想起……啊啊!好亲爱的黑子!好亲爱的丈夫!好亲爱的朋友!好亲爱的同志!……但是明天?唉!没有办法!只好听他去!也许碰得好,不至于大要紧罢?翠英刚想到这个当儿,忽然金贵高兴地叫一声:

  “我的翠英!”

  “什么?”

  “你怕么?”

  “不怕!”

  “我以为,只有我们穷革命党人才算得英雄好汉!你想想是不是?我们的责任该多么样大啊!……”

  “是的,我的亲爱的黑子!只有你才算得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汉!……”

  金贵很满意地向着翠英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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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白色的恐怖激起了红色的恐怖。

  偌大的一个上海充满着杀气!英国的炮车就如庞大的魔兽一样,成大队的往来于南京路上,轰轰地乱吼,似乎发起疯来要吃人也似的。黄衣的英国兵布满了南京路,高兴时便大吹大擂地动起了鼓号。啊啊,你看,那些有魔力的快枪,那些光耀夺人的刺刀,那些兵士睁着如魔鬼也似的眼睛,那些……啊啊,他们简直要吃人!

  森严的大刀队来往梭巡于中国地界各马路上,几乎遇人便劈,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是的,这是一群野兽,它们饿了,它们要多多地吃一些人肉!……

  坐镇淞沪的防守司令李普璋现在可以安心了:走狗有这样地多,刽子手有这样地好,国民党右派的名人又这样地出力,国家主义者又这样地帮忙,啊啊,我还怕什么呢?难道说这些愚蠢的,手无寸铁的工人还能做大怪不成?罢工?散传单?你们的本事也就止于罢工散传单了!难道说你们另外还有什么花头吗?……何况我有英国兵做后盾。啊啊,英国人真是好!英国人这样地帮我忙,真是难得!你们反对什么帝国主义,反对外国人,唉,这简直是浑蛋!我看看你们如何反对他们!哼!这简直是笑话!

  真的,我们的防守司令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大抽其鸦片烟,鸦片烟抽足了之后,可以安安稳稳地搂着白嫩的四姨太太睡觉。

  但是这被屠杀的工人?这一般不安分的穷革命党人?

  胆小的,卑怯的市侩见着这种屠杀的景象,大半都吓得筛糠带抖霖;一部分心软的知识阶层只是暗暗地在自家的屋里叹气。唉!这简直没有人道了!这,这,这简直不合乎人道主义!……但是粗笨的工人群众越受屠杀越愤激,越受压迫越反抗。——在这两天内,工人群众的情绪更愤激得十倍于前!他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人道主义,他们只知道拚命,只知道奋斗,不奋斗便有死,反正都是一死,与其饿死,不如被枪打死。一般专门的穷革命党人,他们还是秘密地进行自己的工作;从前他们仅是从事于和平的示威,而现在却进行武装的暴动。革命没有武装,总归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武装!武装啊!但是自己没有武装怎么办呢?从什么地方才能得到武装?只有去抢敌人的营寨,只有从敌人的手里把武装抢来。

  于是红色的恐怖开始了!

  在二十二日的下午,在浦东,在闸北,在中国界各区域内,到处发生徒手工人袭击兵警的事实。有的地方徒手工人与警察互斗数小时之久,有的地方警察的枪械真被工人所抢去,并且有一处警察巡长被工人打死。在这些争战中,工人的勇敢的精神简直令雇佣的警察惊心动魄。喂!工人真不要命!工人真不怕死!不要命,不怕死的工人当然要吓得雇佣的警察们屁屎横流……

  李金贵与十几个纠察队约在C路头一家茶馆内聚齐,只要一到五点半的光景,大家就向北区警察署进攻,夺取警察署的枪械。十几个纠察队腰里都暗藏着冷的兵器,有的是菜刀,有的是斧头,还有几个人揣着几块石头。但是李金贵,因为是队长,却带了一支手枪和十几粒子弹。

  这一家茶馆是专门为所谓下等人开的,所以十几个工人进内吃茶,倒也不会惹人注意。大家在茶馆内都不准谈关于什么政治上或军事上的话,只都默默地坐着,各吃各的茶,似乎相互间没有什么关系的样子。大家一边吃着茶,一边想着:他们也不知已经有防备了没有?……这菜刀倒可以一下子将脑袋砍去半个!……这斧头是劈好些呢,还是用斧头背砸好些?……我一石头就可以要一个狗命!……糟糕!我长这么大还没曾放过枪呢。我就是抢到枪时也不会放,这倒怎么办呢?……大家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各有各的想法,但目的却是一样的:把警察署长打死,把枪抢来,好组织武装的工人自卫军。

  李金贵抱着热烈的希望:倘若今天暴动能够成功,倘若我们今天能抢得许多枪械,那么我们可以将李普璋捉到,可以组织工人自卫军,可以把上海拿到我们的手里……啊啊,这是多么好的事情!难道说我们工人就不能成事吗?唉!中国的工人阶级真是苦得要命!真是如在地狱中过生活!依我的意思,倘若我们今天能把上海拿到手里,我们就可以一搭刮子行起社会主义来,照着俄国的办法。怕什么呢?我想是可以办得到的。但是有些同志,甚至于负责任的同志,他们总是说现在还没到实行社会主义的时机,还是先要实行什么民主政治,还是要……我真是大不以为然!怕什么呢?我看有个差不多。北伐军?北伐军固然比较好些,但是这总不是工人自己的军队,谁个能担保他们将来不杀工人?你看,从前以拥护工农政策自豪的江洁史,现在居然变了卦,现在居然要反共?唉!这些东西总都是靠不住的!我们自己不拿住政权,任谁个都靠不住。

  李金贵平素似乎不喜欢听一般负责任的知识阶层同志这样的话:“金贵同志!请你不要性急,我们要慢慢地来,哪能够就一下子成功呢?”他每每想道,“唉!你们老说慢慢地,你们可晓得工厂里的工人简直在坐监狱!比坐监狱更难受!我李金贵当了许多年工人,难道说还不晓得吗?能够早成功一天,他们就早一天出地狱!你们大约还是不知道他们的苦楚!倘若你们试一下子这种地狱生活的滋味,包管教你们也不说慢慢地了!……”李金贵每一想起来工人的痛苦,资本家的狠毒,恨不得一拳把现在的社会打破。这也难怪他这样!他的父亲是穷得无钱病死的;他的一个十七岁的妹妹是被工头污辱了而投水死的;至于他自己呢,被巡捕打的伤痕还存留着,被工头把痰吐在脸上的污辱,还没洗雪掉。金贵永远忘不了这种永世不没的侮辱!他要复仇,他要雪耻,他要打倒万恶的敌人。

  金贵想着想着,忽然想起翠英来:一颗朴直的心不禁为之动了一动。她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在那里与女工们谈话?也许在开会?也许今天在家里没有出来?也许她在那里为我担心,正在想着我哭?啊!不会!绝对地不会!她真是一个好汉,居然没曾向我说一句惧怕的话,居然一点儿也没表示劝阻我的意思。啊!真难得!但是,倘若我今天有什么不幸……唉!随他去!我的亲爱的翠英啊!也许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时候了!……金贵想到此处,眼睛不禁红湿了一下,心里觉着有无限的难过,但即时吃了一口茶,又镇定地忍住了。

  金贵又忽然想起腰间的手枪来,遂用手摸一摸,啊,还好,还没有丢掉!若把它丢掉了,那可真是大大地糟糕!今天全靠它做本钱,若没有它,那可真是不行!……林鹤生将这一支手枪交给我,我从没试验过,也不知道到底灵不灵,若是放不响,那可真是误事呀!不,不会,绝对地不会!他既然交给我,当然是可以用的,不至于放不响。我一把把警察署长捉住,我就啪地一枪要他狗命,再放几枪,包管那些警察狗子吓得屁屎横流,跑得如兔子一样。金贵设想将枪械夺到手里的情形,不禁黑黝的面孔上荡漾起了愉快的,微笑的波纹。对于金贵,这恐怕是最愉快的事情罢?

  “金贵!你将你的表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了?我恐怕时候已经到了。”与金贵同桌吃茶的,一个年轻的工人王得才这样轻轻地向金贵说。金贵的想念被他打断了。金贵稍微吃了一惊,即时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来一只铜壳无盖的夜光表,很注意地看一下,真是到时候了。金贵立起身来向同伴们丢一个眼色,同伴们即时都会意了,遂跟在金贵的后边,一个一个地出了茶馆门。走了十几步的光景,走到一个转角上,金贵略为停了一停,点一点人数,向同伴们宣言道:

  “请大家都把家伙预备好!无论谁都不可临阵脱逃!”

  “谁个要怕死,谁个就不是爷娘养的!”王得才很坚决地说。

  “到现在还怕死么?”

  “怕死也就不敢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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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家说着说着,已经来到了警察署。这时李金贵掏出了手枪,王得才拿出了斧头,朱有全握着石头,潘德发持着菜刀……各露出了各人的武器,大家的面孔上丝毫没表现出来一点儿惧色。两个守门的警察见着来势汹汹,吓得翻身就向屋里跑,金贵等这时一拥上前,将警察署的门拦住了。屋内的警察署长及几十个警察闻着讯,也即时持枪出来,在这个当儿,李金贵冷不防一个箭步跳进屋内,左手将警察署长抓住,右手向着他的肚子举起手枪来,高声喊道:

  “你们现在还想反抗么?赶快将枪放下,我们好饶你们的狗命!”

  李金贵将话刚说完,年轻的王得才不问三七二十一,就举起斧头乱砍起来。朱有全一石头将一个警察的头击破了,倒在地下。这时警察还不敢放枪,因为署长被金贵抓着在,只用刺刀乱刺。金贵看着势头不对,即连忙扣机放枪,想将署长先打死,以寒其余人之胆,不料连扣三次都放不响;众警察看着金贵的手枪是坏的,于是胆大起来了,向金贵等放起枪来。金贵的腹部中了一弹,即时倒在地下,临倒在地下的当儿,他还将手枪向着署长的面上摔去,不幸未打到署长,而落在一个警察的肩上。众人看见金贵已死,自己手中又无枪械,只得四散脱逃。潘德发被打死了,王得才肩上中一弹,躺在地下不能动。其余的人都逃脱了。警察共总死伤了五六个。王得才虽然身受重伤,但心里还明白,还能说话,他睁着他的痛得红胀起来的眼睛,向一般警察愤恨地然而声音很微弱地骂道:

  “你们这一般军阀的小走狗,你们还凶什么,你们总有头掉下的时候啊!……”

  王得才转过脸一看,李金贵躺在他的右边,死挺地不动,从他的腹部流出一大滩殷血来;这时王得才的心里陡然难过起来,如火烧着也似的。他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在模糊的意念中,他似乎很可惜李金贵死了——李金贵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是最勇敢的人,是最忠实最公道的人,是党里头最好的一个同志。

  “啊,今晚上……暴动……强夺兵工厂……海军放炮……他们到底组织得好不好?这种行动非组织好不行!可惜我病了,躺在床上,讨厌!……”

  在有红纱罩着的桌灯的软红的光中,杨直夫半躺半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列宁著的《多数派的策略》,但没有心思去读。他的面色本来是病得灰白了,但在软红色的电光下,这时似乎也在泛着红晕。他这一次肺病发了,病了几个月,一直到现在还不能工作,也就因此他焦急的了不得;又加之这一次的暴动关系非常重大,他是一个中央执行委员,不能积极参加工作,越发焦急起来。肺病是要安心静养的,而直夫却没有安心静养的本领;他的一颗心完全系在党的身上,差不多没曾好好地静养过片刻。任你医生怎样说,静养呀,静养呀,不可操心呀……而直夫总是不注意,总是为着党,为着革命消耗自己的心血,而把自身的健康放在次要的地位。这一次病的发作,完全是因为他工作太过度所致。病初发时,状况非常地危险,医生曾警告过他说,倘若他再不安心静养,谢绝任何事情,那只有死路一条。直夫起初也很为之动容,不免有点惧怕起来:难道说我的病就会死?死?我今年还不满三十岁,没有做什么事情就死了,未免太早罢?啊啊,不能死,我应当听医生的话,我应当留着我的身子以待将来!……但是到他的病略为好一点,他又把医生的话丢在脑后了。这两天因为又太劳心了,他的病状不免又坏起来了。当他感觉到病的时候,他不责备自己不注意自己的健康,而只恨病魔的讨厌,恨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病”这种东西。

  “啊,今天晚上暴动……夺取政权……唉!这病真讨厌,躺在床上不能动,不然的话,我也可以参加……”

  直夫忽而睁开眼睛,忽而将眼睛闭着,老为着今天晚上的暴动设想。他深明了今天晚上暴动的意义——这是中国工人第一次的武装暴动,这一次的暴动关系全中国工人运动的发展……他这时希望暴动成功的心,比希望自己的病痊愈的心还要切些。是的,病算什么呢?只要暴动能够成功,只要上海军阀的势力能够驱除,只要把李普璋,沈船舫这些混帐东西能够打倒……至于病,病算什么东西呢?

  他这时只希望今晚的暴动能够胜利。

  “砰!砰!……”大炮声。

  “啪!啪!……”小枪声。

  直夫正在想着想着,忽然听见炮声枪声,觉着房子有点震动;他知道暴动已经开始了。他脸上的神情不禁为之紧张一下,心不禁为之动了一动。在热烈的希望中,他又不禁起了一点疑虑:这是第一次的工人武装暴动,无论工人同志或负责任的知识阶级同志,都没有经验,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功……他忽然向伏在桌上写字的他的妻秋华问道:

  “秋华!你听见了炮声没有?”

  秋华,这是一个活泼的,富有同情心的,热心的青年妇人,听见她的病的丈夫问她,即转过她的圆脸来,有点惊异地向直夫说道:

  “我听见了。我只当你睡着了,哪知道你还在醒着!”

  “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你听,又是炮声!”

  “大约他们现在动手了。这一定是海军同志放的炮!”

  “也不知他们预备得怎样……”

  “你还是睡你的罢!把心要放静些!……”

  “哼,我的一颗心去抢兵工厂去了。”

  秋华本拟再写将下去,但因闻着炮声,一颗心也不禁为之动起来了;又加之直夫还没有睡着,她应当好好地劝慰他,使他能安心睡去,无论如何没有拿笔继续写下去的心情了。她将笔放下,欠起身来,走到床沿坐下,面对着直夫说道:

  “月娟带领几个女工到西门一带放火,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啊啊!你好好地睡罢!我的先生……”

  直夫沉默着,似乎深深地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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