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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NOPAA

短裤党 作者:蒋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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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秋华这一次本要参加工作的,可是因为一个病重的他躺在床上。她想道:倘若我能把直夫的病伺候得好,他能早日健康起来,啊啊,那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我的亲爱的直夫!我的亲爱的老师!秋华真是爱直夫到了极点!她为着直夫不惜与从前的丈夫,一个贵公子离婚;她为着直夫不顾及一切的毁谤,不顾及家庭的怨骂;她为着直夫情愿吃苦,情愿脱离少奶奶的快活生涯,而参加革命的工作;她为着直夫……啊啊,是的,她为着直夫可以牺牲一切!

  秋华爱直夫,又敬直夫如自己的老师一般。这次直夫的病发了,她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她的丰腴的,白嫩的,圆圆的面庞,不禁为之清瘦了许多。今天她本欲同华月娟一块去参加暴动的工作,但是他病重在床上,自己也的确不放心……秋华不得已,只得在家里看护病的直夫。

  秋华这时坐在床沿上,一双圆的清利的眼睛只向直夫的面孔望着;她明白这时直夫闭着眼睛不是睡着了,而是在沈思什么。她不敢扰乱他的思维,因为他不喜欢任何人扰乱他的思维。秋华一边望一边暗暗地想道:

  “这个人倒是一个特别的人!他对于我的温柔体贴简直如多情的诗人一样;说话或与人讨论时,有条有理,如一个大学者一样;做起文章来可以日夜不休息;做起事来又比任何人都勇敢,从没惧怕过;他的意志如铁一般的坚,思想如丝一般的细。这个人真是有点特别!……他无时无地不想关于革命的事情……”

  月娟日里已与几个女工看好了易于放火的地点,这是C路背后一处僻静的地方,有几间低矮的草房。月娟看好了,以为这是最易于放火的地点,但是在别一方面想道:这几间草房里住的是穷人,倘若把它烧了,那岂不是害了他们?我们是为着穷苦人奋斗的,现在我来烧穷苦人的房子,这未免有点不忍罢?……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为着革命的成功,为着多数人的利益,也只有任着极少数人吃点苦了。如果这一次暴动成功后,如果能把李普璋打倒,我一定提议多多地救恤他们,不然的话,我的良心的确也过不去。啊啊,是的,为着多数人利益的实现,少不得少数人要受一点痛苦的!

  月娟稍微犹疑了一下,也就忍着心决定了。

  时已是晚上七点钟的光景了,因为在大罢工的时期中,全市入于惊慌的状态,晚上的行人比平常要稀少一倍。月娟与两个年青的女工(还有其他的几个女工从别的路走向目的地)手持着燃料等物,偷偷地,小心翼翼地顺着僻静的路,走向预备放火的地点。月娟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啊啊,倘若今天晚上能够成功,倘若我能把我的工作完成,这是多么愉快的事啊!真的,这是再愉快没有的!我们将统治上海,我们将要令帝国主义者,军阀,资本家看一看我们穷人的力量。我们组织革命的市政府,我们的党得领导一切的革命运动。至于我呢,我将指挥一切妇女运动的事情。月娟的全身心充满着热烈的希望,只希望明天的上海换一换新的气象。

  “砰!砰!啪!啪!………”月娟听见炮声和枪声了,月娟知道他们在动作了。

  “你们听见了么?”月娟回头向在她后边走的两位青年女工说。

  “听见了。”

  “我们走快一点罢,恐怕慢了来不及。”

  “是的,我们应当走快一点!”

  她们三人加快脚步,正走到S巷一个转拐的当儿,忽然迎头碰着了两个巡街的警察,糟糕的很!这两位荷枪的警察见着她们行色匆匆,各人手中都持着什么东西,不禁起了疑心,大声喝道:

  “你们往哪里去?干什么的?”

  警察不容分说,即上前来夺看她们手中的东西。这时一个手提煤油壶的青年女工见着势头不对,即把煤油壶向一个警察的脸上掼去,不料警察躲让得快,没有掼中,砰然一声落在地上,所有的煤油都流出来了,弄得煤油气令人难闻。别一个女工手中拿的是一个包子,她却把又一个警察的脸部打伤了。月娟意欲上前夺取警察的枪械,可是警察已经鸣起警笛来了,大家只得以逃跑为是。幸而是晚上,又加之这个转拐儿没有电灯,月娟三人得以安全逃脱,没有受伤。

  事情是失败了,这真是糟糕的很!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月娟跑到T路似觉没有危险的时候,才停住喘一喘气。回头一看,只有一个女工了,别一个女工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月娟这时真是又羞又愤,说不出心中的情绪是什么样子。唉!糟糕!实指望能够达到目的,实指望能够……但是现在,现在完了!火放不着倒不要紧,可是莫不要因此误了大事?若误了大事,那我华月娟真是罪该万死!现在怎么办呢?预备好的东西都失掉了,若再去预备,已经是来不及了。唉!真是活气死人!……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呢?月娟定神一看,即时知道了这是秋华住的一条马路,秋华的住所就在前边,不远。月娟这时没有地方好去,遂决定到秋华的家里来。

  这时秋华坐在床沿上,两眼望着直夫要睡不睡的样儿,心里回忆起她与直夫的往事:那第一次在半淞园的散步,那一日她去问直夫病的情形,那在重庆路文元坊互相表白心情的初夜,那一切,那一切……啊,光阴真是快啊!不觉已经是两年多了!抚今思昔,秋华微微地感叹了两声。秋华与直夫初结合的时候,直夫已经是病得很重了。但是到了现在,现在直夫还是病着,秋华恨不得觅一颗仙丹即时把直夫的病医好起来!秋华不但为着自己而希望直夫的病快些好,并且为着党,为着革命,她希望他能早日健全地工作起来。啊啊,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是一个很可宝贵的人!……秋华想到此地,忽听见有人敲门,遂欠起身来,轻轻地走下楼来问道:

  “是谁呀?”

  “是我,秋华!”

  “啊啊!……”

  秋华开门放月娟等进来,见着她俩是很狼狈的样子,遂惊异地问道:

  “你们不是去……怎样了?”

  “唉!别要提了!真是恨死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上楼去再说罢!”

  秋华等刚上楼还未进直夫房子的时候,直夫已经老远问起来了:

  “是谁呀,秋华?”

  “直夫,是我,你还没有睡吗?”

  “啊啊,原来是你,事情怎样了?”

  月娟进到房内坐下,遂一五一十地述说放火的经过。直夫听了之后,长叹一声。

  “糟糕!”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秋华插着说。

  “你们晓得吗?我在这里睡在床上,听外边放炮放枪的情景,我感觉得今晚一定是不大妥当的。唉!没有组织好,少预备。”

  室外远处还时闻着几声稀少的枪声,室内的几个人陷入极沉默的空气中。月娟觉得又羞又愤,本欲向大家再说一些话,但是再说一些什么话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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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 五

  当李金贵在茶馆里想起邢翠英的时候,也正是在杨树浦开工人大会上,邢翠英向工人演说的时候。男工和女工聚集了有五六千人,群众为一股热血所鼓动,如狂风般的飞腾。在群众的眉宇上,可以看出海一般深沉的积恨,浪一般涌激的热情。

  杀李普璋!杀沈船舫!

  打倒军阀!

  打倒帝国主义!

  工人有结社,集会,言论的自由!

  大家团结起来,

  不自由,毋宁死!……

  啊啊!请你想想,在黑暗地狱过生活的上海工人,他们是如何地痛苦!他们要求解放的心情是如何地迫切!帝国主义者的铁蹄,军阀的刀枪,资本家的恶毒……啊啊!这一切都逼着被压迫的上海工人拚命为争自由而奋斗。是的,不自由,毋宁死,上海的工人所要求的不是免死,而是一点人的自由!……”

  会场是K路头一块广大的土场,会场内没有一点儿布置,连演说台都没有。会场内有一座二尺多高的小土堆,演说的人立在小土堆上;谁个愿意跑上说几句,谁个就跑上说几句,没有任何的议事日程。这一次的集会完全是偶然的,因为罢工了无事做,起先少数人集合在会场内讨论事情,后来越聚越多,越多越热烈。这个说,走,我们去开会去;那个说,走,我们去开会去;如此,就开了一个群众大会。只听见一片喧嚷声;这个喊一句,“杀李普璋!”那个就和一句,“枪毙沈船舫!”这个喊一句,“打倒军阀!”那个就和一句,“打倒帝国主义!……”跑上土堆的演说者,有的说了几句不明不白地就下来了;有的高声喊了几句口号;有的跑上去本想说几句话,但不知因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邢翠英呢?请邢翠英说话,她会说,”有一个工人这样地喊着。

  “啊啊,是的,请邢翠英说话。邢翠英!”别一个工人附议。

  “啊啊,邢翠英来了!”

  “…………”

  果然,邢翠英从一群女工中走出来了。邢翠英登上土堆了。邢翠英这时的打扮当然与其他女工一样,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头发蓬松着,老蓝布的旗袍,黑黑的面孔,一切一切,真的,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但是,请你看一看她那一双发光眼睛!请你看一看她那说话时的神情!请你听一听她那说话的内容!……当她一登土堆时,群众的喧哗即时寂静下去了。她稍微向四外一看之后,即开始向群众说道:

  “在上海惟有我们工人最吃苦头,吃的不好,穿的不好,简直连牛马都不如。处处都是我们的敌人,什么帝国主义者啦,军阀啦,资本家啦,那莫温啦,包打听啦……你们看看我们的敌人该有多少呢!现在我们大家应当齐起心来,团结得坚坚固固地才行,才能同敌人奋斗;不然的话,一人一条心,十人十条心,我们工人虽多,可是永远要吃苦头的。我们要齐心,我们要坚持到底……”

  邢翠英说到此处,群众都兴奋地高声喊起来:

  “我们要齐心!我们要坚持到底!”

  “谁个要不齐心,谁个就不是爷娘养的!”

  “请别吵,听她说好罢?乱叫什么呢?”有一个年老的工人这样地生着气说。

  忽然会场的西南角喧嚷起来了:

  “啊,工贼,小滑头,捉住!”

  “在哪里呀!”

  “别让他逃跑了!”

  “哼!今天你可要倒霉了!你想逃命是万万不能的!”

  “…………”

  这一种纷乱的喧哗声打断了邢翠英的演说。翠英定神一看,几位工人拖住了一个人,蜂拥地走向演说台子这边来。翠英起初莫名其妙,甚为惊异,及这个人拖到跟前时,仔细地看一看,他原来是工贼绰号叫小滑头的,不禁心中大喜。啊啊!原来是他!原来是巡捕房和资本家的小走狗!原来是专门破坏工会陷害工人的工贼!原来是有一次要强奸我的混帐东西!……啊啊!你也有今日!今日我教你看一看我们的厉害!……这时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的主张把他一刀一刀地割死,有的主张把他活活地打死,有的主张把他拖到粪池里淹死,有的主张把他用火烧死……结果,首先捉住小滑头的一位工人说道:

  “我在他身边搜出一支手枪来,这支手枪大约是他用来对付我们的,以我的主张,现在我们可以用他自己的手枪将他枪毙,给他一颗洋点心吃一吃。你们看好不好?”

  翠英见大家争议不休,遂向大家宣言道:

  “大家这样地乱叫,到底也不知从谁个的主张好些。我现在来表决一下,请大家别要再叫了,好好地听清楚!赞成将小滑头枪毙的请举手!”

  “啊啊!赞成!赞成!”

  “枪毙小滑头!”

  “啊!多数!枪毙小滑头!但是谁个动手呢?”

  “我来,我来,让我来!”

  “你不行,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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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让我来罢!”

  “喂!别要闹!我看还是让王贵发动手罢,他的胆子大些。”

  “赞成!……”

  这时年青的,英气勃勃的,两眼射着光芒的王贵发将手枪拿在手里,即大声嚷道:

  “请大家让开,我来把他送回老家去,包管他此后不再做怪了!”

  穿着包打听的装束——戴着红顶的瓜皮帽,披着大氅——的小滑头,这时的面色已吓得如白纸一般,大约三魂失了九魄,不省人事了。大家让开了之后,两个工人在两边扯着他的两只手,使他动也不能动。说时迟,那时快,王贵发将手枪举好,对着他的背心啪啪地连放两枪,扯手的两位工人将手一放,可怜小滑头就魂归西天去了。工人们大家见着小滑头已被枪毙,即大鼓起掌来,无不喜形于色,称快不置。惟有这时翠英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的心情: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工贼呢?当他破坏工会陷害我们的时候,大约没曾想到也有今日。唉!小滑头啊!你这简直是自己害自己!……

  真的,小滑头真是做梦也没做到有今日这么一回事!他的差使是专探听工人的消息,专破坏工人的机关。他领两分薪水,资本家当然需要他,即是巡捕房也要给他钱用。啊啊,真是好!差使这么容易,薪水又这么多,真是再好没有的勾当!可以轧姘头,可以逛窑子,可以抽鸦片烟,有的是钱用。啊啊,真是好差使!陷害几个工人又算什么呢?越陷害得多越有钱用,越可以多抽几口鸦片烟!真的,小滑头以为自己的差使再好没有了。这几天之内,他接连破坏了四个工会,致被捕的有十几个工人。今天他的差使又到了:工人在会场内集会,这大约又有什么事情罢,且去看一看!看一看之后好去报告,报告之后好领赏!……但是糟糕的很!小滑头刚挤入群众中,欲听邢翠英说些什么,不料被眼尖的几个工人认得了,于是乎捉住!于是乎大家审判!于是乎枪毙!工人公开地枪毙包打听,这是上海所从来没有的事,小滑头又哪能料到今天死于群众的审判呢?

  “天不早了,我们大家散会罢!”邢翠英向大家高声喊着说。大家听了邢翠英的话,遂一哄而散了。当巡捕闻讯赶来拿人的时候,会场内已无一个工人的影子,只有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面向地下的尸首。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莫不是?……这枪声,这炮声,也许他现在带领人去攻打龙华去了?警察署也不知抢到了没有?……”

  翠英斜躺在床上,一颗心总是上上下下地跳动。往日里金贵也有回来很晏的时候,也曾整夜地不回来,翠英总没有特别为之焦急过。但是今天晚上,这一颗心儿总是不安,总是如挂在万丈崖壁上也似的。翠英本想镇定一下,不再想关于金贵的事情,但是这怎么能够呢?翠英无论如何不能制止自己的一颗心不为着金贵跳动!翠英忽而又悔恨着:我今天为什么不要求同他一块儿去呢?我又不是胆小的人,我也有力气,我难道说不如男子吗?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如果我同他一块儿去,那么我俩死也死在一起,活也活在一起,这岂不是很好吗?是的,我应当同他一块儿去!但是现在?真急人!也不知他是死还是活!唉!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呢?……

  且拿一本书看看!翠英无奈何伸手从桌子上拿一本《共产主义的ABC》,欲借读书把自己的心安一安。“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资本的集中与垄断……剩余价值……”糟糕得很!看不懂!什么叫做生产方法,集中,垄断?这剩余价值……唉!弄不清楚!……这时翠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可惜我没进过学堂!可惜我没多读几年书!如果我能够看书都懂得,啊啊,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史兆炎同志送我这一本书教我读,向我说这一本书是怎样怎样地好。唉!他哪里知道我看不大懂呀?我的文理太浅呀?……没有办法!明天华月娟来的时候,一定要求她向我解释,详详细细地解释。她一定是很高兴向我解释的。她真是一位好姑娘!那样的和蔼,那样的可爱,那样的热心,啊,真是一位好的姑娘!如果我能如她一样的有学问……千可惜,万可惜,可惜我没好好地读过书。金贵呢?糟糕,他还不如我!我能够看传单,看通告。而他,他连传单通告都弄不清楚。如果他也进过几年学堂,那么做起事情来,有谁个赶得上他呢?

  翠英想着想着,把书扔在一边,不再去翻它了。没有兴趣,反正是看不懂。翠英虽然在平民夜校里读过半年多的书,虽然因为用功的原故也认识了很多的字,虽然也可以马马虎虎地看通告,但是这讲学理的书,这《共产主义的ABC》,翠英未免程度太浅了!至于金贵呢,他几乎是一个墨汉。他很明白工人团结的必要,阶级斗争之不可免及资本制度应当打倒等等的理论,但是他所以能明白这些的,是由于他在实际生活中感觉到的,而不是因为他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或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如果他李金贵,如果她邢翠英,能够读这些书;啊,那么你想想,他俩将成了什么样子!……

  砰啪的炮声和枪声又鼓动了她关于金贵的想念:也许他现在带领着人正向龙华攻打?也许将要把龙华占住了?……啊啊,倘若今夜能够成功,那么明天我们就可以组织革命的市政府;我们一定要把一切走狗工贼严重地处治一下。翠英想到这里,杨树浦会场上枪毙小滑头的情形不禁重新涌现于脑际了。翠英不禁安慰地微笑了一笑,这个混帐东西也有了今日!那一年他当工头的时候想强奸我,幸亏我的力气还大,没有被他污辱。唉!他该污辱了许多女工啊!真是罪该万死的东西!近来他专门破坏我们的工会,几个很好的工人同志都被他弄到巡捕房里去了。今天他也不知发了什么昏,又来到会场内做怪,大概是恶贯满盈了!啊,用他自己的手枪把他枪毙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啊!

  但是金贵今天晚上到底是怎样了呢?也许有什么不幸?唉!我真浑蛋!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呢?死应当在一块儿死,活应当在一块儿活!……

  翠英这一夜翻来复去,一颗心总系在金贵的身上,无论如何睡不着。

  早晨六点钟的光景,卖菜的乡人还未上市,永庆坊前面的小菜场内寂无一人。雨是沙沙地下着。喧哗的上海似乎在风雨飘零的梦里还没醒将过来。这时没有带雨具的华月娟光着头任着风雨的吹打,立在邢翠英住的房子的门前,神色急促地敲门!

  “开门!开门!”

  翠英一夜没睡,这时正在合眼入梦的当儿。忽又被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了。好在翠英昨晚临睡时没有解衣带,这时听着敲门,即连忙起来将门开开一看:

  “我的天王爷!你是怎么啦?大清早起你就浑身淋得如水老鸹一样!你这样也不怕要弄出病来吗?……”

  奇怪的很!月娟本是预备来向翠英报告金贵死难的消息——啊!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却不料这时见了翠英的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进屋来坐下,只呆呆地两眼向着翠英望,把翠英望得莫名其妙。月娟今天早晨是怎么啦?难道说疯了不成?为什么弄成了这个怕人的样子?……

  “月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请你说个明白!我的天王爷!”

  月娟并没有发疯!她这时见着翠英的神情,心中如火烧也似的难过。她本想即时将金贵死难的消息报告翠英;但是转而一想,难道说这种不幸的消息能报告她吗?她听了之后岂不是要发疯吗?她的心岂不是要碎了吗?啊啊,不可以,不可以使她知道!但是她终久是要知道的,哪能够瞒藏得住呢?……翠英的心没碎,而月娟的心已先为之碎了!月娟真是难过得很,她找不出方法来可以使翠英听到了消息之后不悲痛。

  “你还不知道吗?”月娟说出这句话时,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我还不知道什么呀?月娟!”翠英即时变了色,她已经猜着有什么大不幸的事件发生了。她惊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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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贵昨日下午在警察署被……打……打死了!”月娟这时已经忍不住要呜咽起来了。翠英没有等月娟的话说完,即哎哟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晕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月娟这一吓却非同小可,连忙伏在翠英的身上,将她的头抱着,哭喊道:

  “翠英!翠英!我的亲爱的翠英!你醒醒来呀!”

  翠英在月娟的哭喊中,慢慢地苏醒过来。她将眼睛一睁,见着月娟的泪面,又忆起适才月娟所说的话,不禁放声痛哭起来。月娟见她已苏醒过来,心中方安静一点,便立起身来,在翠英的身边坐着。月娟本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使翠英的悲痛略为减少一点;但说什么话好呢?什么话可以安慰这时翠英的痛苦的心灵?月娟只得陪着翠英痛哭,只得听着翠英痛哭。大家痛哭了半晌,最后还是月娟忍着泪说道:

  “翠英!我知道你是很悲痛的。不过你要晓得,金贵是为着革命死的,这死的也值得。况且我们又都是革命党人,哪能象平常人一样,就一哭算了事呢?我想,我们的工作还多着呢。我们应当好好地奋斗,为死者报仇才是!……”

  翠英听了月娟的话,也就忍住不哭了。她向月娟点一点头,肯定地说道:

  “是的,月娟!我们要为死者报仇,尤其是我!我不替金贵报仇,我就枉与他做了一场恩爱的夫妻。是的,月娟!我要报仇,一定地,一定地……”

  “啊,我的全身都湿透了,我要回去换衣服去,真别要弄出病来才好呢。”月娟忽然觉得全身被湿气浸得难受,便立起身来要回去。翠英也不强留她。在她刚走出门的当儿,翠英忽然问道:

  “月娟!你看我邢翠英怕死么?”

  “你当然不是怕死的人!”月娟回过头来,向翠英看了一眼,见着她脸上表现着微笑的神情,不禁心中怀疑起来,捉摸不定。翠英接着又问一句:

  “你将来还记得我邢翠英么?”

  这句话更弄得月娟莫名其妙了!为什么她糊里糊涂地向我说这些话来?难道说她现在心中打了什么主意?自杀?不会!绝对不会!她不是这样没见识的人。但是她究竟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话呢?奇怪!……月娟越弄得怀疑起来了。但是同时又不得不回答她:

  “翠英!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不能忘记你的!”

  “那么就好!再会罢!”

  翠英说了这两句话就把门关上了。怀疑不定的月娟本想再问翠英一些话,但是一片木板门却把翠英的身影隔住了。

  月娟走了之后,翠英在屋里简直如着了魔的样子。忽而将壁上挂着的她与金贵合拍的小照取下来狂吻一番;忽而将牙齿啮得吱吱地响;忽而向床上坐下,忽而将两脚狠狠地跺几下;忽而将拳擂得桌子冬冬地响;忽而……总而言之,翠英直如着了魔一样。

  翠英这时两眼闪射着悲愤的光,但并不流泪了。她这时并不想别的,专想的是报仇。啊啊!我应当报仇!我应当为我的亲爱的丈夫报仇!我应当为世界上一个最好的人报仇!我应当为一个最忠实的同志报仇!反正你死了,我不能再活着!我的亲爱的金贵啊!你等一等罢!你的翠英也就快跟着你来了!……

  但是谁个把金贵打死了呢?谁个是金贵的仇人呢?我邢翠英应当去找谁呢?唉!一个样!反正是他们一伙——帝国主义者,军阀,资本家,小走狗!我要杀完一切帝国主义者,军阀,资本家及一切的小走狗!我把他们杀完了才称我的意!但是这个题目太大了,我现在办不到。我还是到北区警察署去罢!是的,我到北区警察署去,我去把那些警察狗子统统都杀光!都杀光了,才能消我的愤恨于万一!是的,我去杀,杀他们一个老娘子不能出气!

  但是用什么家伙呢?手枪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我没有。我去借一支来罢,但是向谁去借呢?他们看见我这种神情,一定是不会借给我的。啊啊,没有法子,我只有用菜刀!这菜刀也还不错,一下子就可以把脑袋劈成两半!我跑进去左一菜刀,右一菜刀,包管杀得他们叫我老娘!好,就是菜刀好!也许菜刀比手枪还要好些呢。

  翠英把主意打定了。

  翠英将菜刀拿到手里时,用手试一试口,看看它快不快。幸而菜刀的口是很快的,这使翠英高兴的了不得。我什么时候去呢?我现在就去罢?……翠英想到此处,忽而又想到,我要不要打兆炎月娟他们一声照会?我是应当打他们一声照会的罢?不然的话,他们又要说我单独行动了。不,还是不去通知他们好,他们一定是要阻拦我的,一定是不允许我的。通知了他们反来有许多麻烦,那时多讨厌呢。现在也顾不得他们允许不允许我了,我只是要报仇啊!……

  翠英将菜刀放在腰间别好,连早饭都忘掉吃,即时出门,冒着雨走向北区警察署来。这时街上已经有很多的行人了,小菜场也渐渐地喧哗起来,但翠英却没注意到这些。当她一口气跑到警察署的门口时,两个站岗的警察还没觉察到;翠英趁着他们不在意,冷不防就是一菜刀,把一个警察的脸劈去半个,登时倒在地下。别一个警察见着翠英又向自己的脸上劈来了,吓得魂不附体,简直跑也跑不动了。说时迟,那时快,翠英连劈几菜刀,也就把他送了命。这时血水溅得翠英满脸,简直变成一个红脸人了。有一个警察从门内刚一伸出脚来,见着翠英的神情,连忙回转头来跑进去,如鬼叫一般地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疯女人持着菜刀将两个警察砍死了……”

  翠英本想趁胜追进去,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无奈屋内的警察听着喊叫的声音,已经急忙预备好了,当翠英跑进屋内院子的时候,里边的警察齐向她放起枪来,弹如雨下,可怜一个勇敢的妇人就此丧命了!

  就此,翠英永远地追随着金贵而去了!……

  § 六

  昨夜的暴动算是失败了。

  林鹤生腿上中了一枪,现在躺在床上。床上铺着的一条白毯子溅满了殷红的血痕,一点一点地就如桃花也似的。他的手上的血痕已经紧紧地干凝住了,没有工夫把它洗去。伤处并不很重,林鹤生这时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虽然感觉到伤处痛得难受,但他并不因此而发生一点伤感的心理。他睁着两只失望的眼睛向着天花板望,口里继续地发出悲愤的哼声。他悲愤的不是自己腿上受了伤,不是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而是悲愤昨夜的事情没有组织好,致不能达到成功的目的;而是悲愤鲁正平同志做事粗莽,因为他一个人误了大事。

  计划本来是预定好的:海军C舰先向龙华放炮;浦东码头预备好三百工人在一只小轮上等着,闻着炮声之后,即驶往C舰取枪械,枪械取了之后,即攻向岸上来;西门徐家汇一带埋伏起来响应。但是当海军发难的时候,接连放了十几炮,而一等浦东的三百人也不来,再等也不见到,如此海军的同志慌起来了。不好了!出了什么乱子!计划是不能实现了!没有办法!逃跑!……于是整个的计划完全失败。这当然都是鲁正平的不是!他担任了领带这三百人的工作,而临时都不能依着计划进行。等他最后集合了六七十人的时候,而海军同志无奈何早已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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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这都是鲁正平的不是!这都是他一个人把事情弄糟了!哼!……”林鹤生越想越生气,真是气得要哭起来。他恨不得即时把鲁正平打死才能如意。倘若林鹤生腿上的伤是鲁正平无意中所打的,或是鲁正平骂他几句,或是鲁正平仅仅对于他一个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么林鹤生都可以原谅他;但是这贻误大事!但是这破坏革命!……这个过错太大了,林鹤生无论如何不能饶恕他。林鹤生想道,倘若鲁正平能够临时把那三百人预备好,倘若他能够依着计划进行,倘若他不粗心,那昨夜的暴动一定可以成功;倘若成功了,那今天是什么一种景象呢?啊!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但是他一个人把大事弄糟了!真是浑蛋已极!可恨!……

  林鹤生转而一想,这还是我自己的不是!我为什么要信任他?我为什么要提议他去担任这个工作?我为什么没有看出他不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唉!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我自己浑蛋!想起来,这倒是我林鹤生把事情弄糟了!这次暴动算我与史兆炎同志主张最激烈了。总罢工的命令是我亲手下的,但是现在,现在这倒怎么办呢?几十万罢工的工人,男女同志牺牲了许多,而结果一点儿也没有。李普璋还是安安稳稳地坐着,帝国主义者将要在旁边訾笑。唉!这倒怎么办呢?复工?这样随便地就复工?一点儿结果都没有就复工?……唉!总都是我浑蛋!我应当自请处分!这总工会的事情我也不能再干了,我没有本事,我是一个浑蛋,我贻误了大事……林鹤生想着想着,不禁受了良心的责备,脸羞得红起来了。

  “你现在怎么样了?”

  林鹤生想得入迷,没有注意到什么的时候,史兆炎走到他的床跟前来。他听了这一问,不禁惊得一跳,看看是史兆炎立在他的床跟前,便回答道:

  “没有什么,伤处并不重。”

  “痛得很罢?”

  “痛不痛倒不大要紧。我觉着我现在的心痛。你想想我们这一次不是完全失败了吗?我们倒怎么办呢?我是浑蛋!都是我的不是!……”

  “鹤生!你这才是胡说呢,”史兆炎向床沿坐下,拉着林鹤生的左手这样说,“为什么都是你一个人的不是呢?我呢?天下的事情有成功就有失败。事情未成功时,我们要它成功;既然失败了,我们就要找一个失败后的办法。灰心是万万使不得的!我们都自称为波尔雪委克,波尔雪委克的做事是不应当灰心的。你这样失败了一下,就灰起心来,还象一个波尔雪委克吗?”

  “依你的意思,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怎么办?还有别的办法吗?只有复工!”

  “复工?这样随便地就复工么?有什么面目?”鹤生很惊异地问,似乎要欠身坐起来的样子。史兆炎很安静地回答他道:

  “所谓复工并不是就停止进行的意思。我们一方面劝工友们复工,一方面我们再继续第二次的武装暴动。我们要预备好,我们要等时机,这一次所以没成功,也是因为没有组织好的缘故。我即刻就召集紧急会议,讨论复工的办法。你安心养你的病罢!你要不要进医院?进医院去养比较好些罢?”史兆炎立起身来要走了。林鹤生向他摇头说道:

  “不要紧,不用进医院,过几天就会好了。你又要代我多做一点事情了。唉!你的病,我真不放心!……”

  “革命是需要这样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旧的开会的地方被法巡捕房会同中国警察厅封闭了。今天的会议室虽然如旧的会议室一般的狭小,但是已经不是旧的地方了。革命党人开会的地方,不瞒你们说,几乎一日之间要变更许多次!上海虽然这样大,房子虽然这样多,但是什么地方是革命党人经常集会的处所?没有!中国的警察,外国的巡捕,耳尖眼快的包打听,他们简直都不给革命党人能够安安稳稳地住在一个地方,何况是经常会议室?是的,在这些天之内,戒严戒得特别凶,革命党人的行动更要特别地秘密,开会的地方当然更要时常换才对。

  会场的景象还是如五日前在W里S号的前楼上一样。人数是这般地多,而地方是这般地狭小!不过这次与会的人中,有几个是前次没有到会的,而前次到会的人中,如今却缺少了几个。哪一个是前次说话最激烈的李金贵?哪一个是前次与华月娟一块坐在床上的邢翠英?哪一个是前次当主席的,一个貌似老头儿的林鹤生?……

  “人数到齐了,我们现在就正式宣布开会。”史兆炎从地板上立起来,手里拿着一张议事日程,向大家宣布开会道,“在未讨论正的问题之先,我请大家立起来静默三分钟,追悼这一次死难的同志!”史兆炎说完这几句话,脸上呈现出极悲哀极严肃的表情。众人即时都立起来,低着头,弄得全室内充满了凄惨寂默的空气。心软的华月娟这时忆起李金贵和邢翠英来,不禁哽咽地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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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4:4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大家坐下罢!”史兆炎看了表向大家宣布三分钟满了,大家又重新默默地坐下。“这次最可痛心的,是死了我们两位最忠实,最有力量的同志——李金贵同志和邢翠英同志。我们失了这两位好的同志,这当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损失;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有继续他们的工作,踏着他们所走过的血路,努力将我们敌人打倒!……”

  唉!讨厌!史兆炎说到此处又咳嗽起来了。他的黄白色的面庞,又咳嗽得泛起了红晕。这时坐在他旁边的华月娟两只眼睛只看着他那咳嗽得可怜的情形,她的一颗心真是难受极了。她真愿意代替他说话;但是她想道,我怎能代替他说话呢?他的言论可以使一切听的同志都佩服,但是我?……唉!可惜我没有他那演说的才能!如果我能够代他的劳啊,我无论什么都愿意做;但是不能!唉!你看他咳嗽的样子多么可怜啊!我的一颗心都被他咳嗽得痛了。但是等到咳嗽稍微停止了,他还是继续地极力说将下去。

  他解释这次暴动所以失败的原因。他说,这次暴动虽然没有成功,但我们从此可以得到经验,如有些同志遇事慌张,手足无措;有些同志拿着手枪不会放;有些同志平素不注意实际的武装运动,而现在却觉悟有组织的武装运动之必要了。他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千万别要因一时的失败而就灰了心。他说,我们现在只得复工……

  “怎么?复工?一点儿结果都没有,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复工?”忽然一个年青的工人起来反对史兆炎的主张。史兆炎向他看了一看,遂和蔼地向他说道:

  “请你坐下,别要着急,听我说。所谓复工并不是说工一复了,什么事情都就算完了。不,我们还是要继续地干下去。不过现在北伐军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到上海来,我们究竟是很孤立的,不如等待时机,一方面复工,一方面仍积极预备下去。我请大家千万别要以为我们现在就这样复工了,似乎于面子过不过去。同志们!我们千万要量时度势,切不可任着感情干下去!我们宁可暂时忍一忍,以预备将来,绝对不可为着面子问题,就不论死活硬干下去!……”

  当前次史兆炎向大家提议总同盟大罢工时,没有什么人反对他的意见,可是现在他提出复工的意见来,却有许多同志不赞成了。真的,面子要紧;这样不明不白地复了工,岂不是很难为情吗?我们的脸往什么地方送呢?被捕的同志又怎么办呢?不,绝对地不可以复工!面子要紧哪!……有几个工人代表表示无论如何,不愿意复工。史兆炎这时真是着起急来了:看现在的形势非复工不可,非复工不可以结束,而他们不愿意复工,这倒怎么办呢?……史兆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样一解释,那样一解释之后,才把主张不复工的同志说妥,表示不再反对了。

  “那么就决定明天上午十时一律复工。”史兆炎说到此地,正欲往下说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工人同志立起来说道:

  “我对于复工不复工没有什么大意见,我以为复工也可以,可是我要向区委员会要求一件事,就是我们工人受工贼和包打听的害太多了,区委员会要允许我们杀死几个才是。”

  “啊啊,黄阿荣同志说的对,我们一律赞成!”有几个工人表示与提议的黄阿荣同意。史兆炎这时又咳嗽起来了,只点头向大家表示同意,等到稍微安静一下,遂断续地向大家说道:

  “关于这件事……要……组织一个……一个特别委员会……”

  华月娟立起来很低微地向史兆炎问道:

  “我们可以散会了吗?”

  史兆炎点一点头,表示可以散会的意思。华月娟这时真是不愿意会议再延长下去了,因为她看着史兆炎的样子,实在没有再多说话的可能了。

  史兆炎现在真是应当休息了!这几天他简直一天忙到晚,简直有时整夜不睡觉。就是一个平常身体强健的人,也要劳苦出病来了,何况史兆炎是一个身体衰弱的人?是一个有肺病的人?但是史兆炎几乎不知道休息是什么一回事,还是跑到这个工会去演讲,跑到那个工会去报告;一方面向群众解释这一次运动失败的原因,一方面使群众明了复工的意义。史兆炎的身体真是经不得这种劳苦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感觉到这个?但是革命是需要这样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史兆炎这个人似乎是专为着革命生的,你教他休息一下不工作,那简直如劝他不吃饭一样,他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史兆炎的身体究竟不是铁打的。纵使史兆炎的心是如何地热烈,是如何地想尽量工作,但是病魔是不允许他的。史兆炎的肺病是很重的了,哪能这样地支持下去呢?

  果然史兆炎咯血的病又发了!史兆炎又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昨天晚上他从纱厂工会演说了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对了,浑身发烧起来,一点饭也吃不下去,无论如何再也支持不住了,只得勉强解了衣向床上躺下。他几乎咳嗽了一夜,烧了一夜,今天早晨才略微好一点,才昏昏地睡去。月娟这两天一颗心完全系在他的身上,她早想劝他暂且找一个同志代理,好休息一下,免得把病弄得太坏了;但是她知道他的脾气,不好意思劝他,又不敢劝他。月娟只是暗暗地为史兆炎担心。月娟对于史兆炎的爱情,可以说到了极高的一度,但从没向他表示过。这也是因为没有表示的机会,平素两人见面时,谈论的都是关于党的事,哪有闲工夫谈到爱情身上来呢?月娟是一个忙人,史兆炎也是一个忙人,工作都忙不了,真的,哪还谈到什么爱情的事呢?但是月娟实在是爱史兆炎,月娟实在暗暗地把史兆炎当成自己唯一的爱人。至于史兆炎呢,史兆炎也常常想道,啊,好一个可爱的姑娘!这般地勇敢,这般地忠实,这般地温和!啊,好一个可爱的姑娘!……可是史兆炎对于工作虽勇敢,而对于表示爱情一层,却未免有点怯懦了。他何尝不想找一个机会向月娟说道:“月娟!我爱你。”可是他每一想到月娟的身上,不觉地脸红起来,又勉强转想道,现在是努力工作的时候,而不是讲什么恋爱的时候……

  月娟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史兆炎的病。前天她在会场中看见史兆炎病的样子,真是为之心痛。昨天一天她没与史兆炎见面,这使她几乎坐卧都不安。昨夜史兆炎咳嗽紧促的时候,即是月娟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想念史兆炎病的时候。真的,月娟昨夜可以说一夜没有闭眼。她不曾晓得史兆炎已病在床上不能动了,但是她感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的样子。

  月娟住的地方与史兆炎住的地方是在一个弄堂里,而隔着几十家人家。今天清早,月娟洗了脸之后,连早饭都没有吃,即忙跑到史兆炎的住处来看他。月娟进入史兆炎的屋子时,史兆炎刚才昏昏地睡去。月娟脚步轻轻地走向史兆炎的床跟前来,想看看史兆炎的面色是什么样子;忽低头一看,痰盂内呈现着红的东西,再躬着腰仔细一看,不禁失声叫道:

  “我的天王爷!他又吐了这些血啊!”

  这一叫可是把史兆炎惊醒了。史兆炎睁开蒙眬的两眼一看,看见月娟呈现着惊慌的神色立在床边,不禁惊异地问道:

  “你,你怎么啦?”

  “我的天王爷!你又吐了血了!”

  史兆炎听了这话,两眼楞了一楞,遂即将头挪到床沿向下一看,又转过脸来向月娟痴痴地望着,默不一语。这时月娟已向床沿坐下来。两人对望了两分钟,忽然史兆炎凄惨地,低微地说了一句:

  “月娟!难道说我真就快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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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说哪里话来?谁个没有病的时候呢?”月娟说完这一句话,两眼不禁潮湿起来了。她这时一颗慈柔的心,一颗为史兆炎而跳动的心,简直是痛得要碎了。

  “月娟!我的年纪还轻,我的工作还有许多没有做,但是,我现在已经弄到了这个样子!……”

  月娟只是望着史兆炎那一副惨白的面孔,只是在他那可怜的眼光中探听他的心灵,但是找不出话来安慰他。月娟愿意牺牲一切,只要史兆炎的病能够好。可是她这时被悲哀痛苦怜悯的情绪所笼罩着了,说不出安慰史兆炎的话来。史兆炎沈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说也奇怪!我现在忽然莫名其妙地怕起死来了。我现在的一颗心,月娟,倘若你能听着它的跳动啊……唉!我简直说不出来我现在的心里是什么味道!我从没怕过死,但是现在?真是奇怪得很!我想起我在巴黎打公使馆的时候,与国家主义者血斗的时候,我总没怕过死。回国这两三年来,我也曾冒了许多次险,有一次在北京简直几乎被奉军捉住枪毙了,但我从没起过害怕的心理。大前天晚上有一粒子弹从我的耳边飞过,我也还不在意。但是现在,唉!现在这一颗心真是难受极了!难道说我真的就要死了吗?……”

  月娟坐着如木偶一样,两眼还是痴痴地继续向史兆炎望着。史兆炎现在将脸转向床里边了。沈默了一忽,又发出更令人心灵凄惨的声音:

  “我真是不愿意死!我想再多活着一些时。我觉得我年纪还轻,我不应当现在就死了!……”

  月娟还是沈默着。史兆炎忽然将脸转过来,伸出右手将月娟的左手握着,两眼笔直地向月娟问道:

  “月娟!我可以向你说一句话么?”

  这一问可把月娟惊异着了。月娟发出很颤动的声音说道:

  “你说,你说,兆炎!什么话呢?”

  “唉!现在说已经迟了!……”史兆炎又失望地叹了一句。

  “不迟,不迟呀!你快说!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呢?”

  “我可以说一句我爱你吗?”史兆炎很胆怯地这样说。

  “我的天王爷!你为什么现在才向我表示呢?”月娟一下扑在史兆炎的身上哭着说道,“兆炎!我的亲爱的兆炎!我爱你!我爱你!我不允许你死!你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你的生命还长着呢!……”

  这时史兆炎惨白的面庞忽然荡漾起了幸福的微笑的波纹。一颗几乎要死去的心,现在被爱水的浸润,忽然生动过来。史兆炎一刹那间把自己的病忘却了。史兆炎满身的血管为希望的源泉所流动了。史兆炎这时被幸福的绿酒所沈醉了。

  “是的,我的亲爱的月娟!我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

  § 七

  秋华今天清早就到浦东开会去了。直夫的病现在略微好一点,所以她能暂时地离开他。直夫的病固然要紧,而对于秋华这党的工作也不便长此放松下去。秋华很愿意时时刻刻在直夫的身边照护他,但她要在同志面前表示自己的独立性来:你看,我秋华不仅是做一个贤妻就了事的女子,我是一个有独立性的,很能努力革命工作的人!但是虽然如此,秋华爱直夫的情意并不因之稍减。

  秋华今天可说是开了一天的会。等到开完了会之后,她乘着电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了。她今天的心境非常愉快:第一,她今天做了许多事情;第二,她感觉到女工群众的情绪非常的好,虽然在暴动失败之后,她们还是维持着革命的精神,丝毫没有什么怨悔或失望的表现。她想道,啊啊,上海的女工真是了不得啊!革命的上海女工!可爱的上海女工!也许上海的女工在革命的过程中比男工还有作用呢。……真的,她常常以此自夸。第一,她自己是一个女子;第二,她做的是女工的工作。女工有这样的革命,她哪能不有点自夸的心理呢?

  秋华有爱笑的脾气。当她一乐起来了,或有了什么得意的事情,无论有人无人在面前,她总是如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任着性子笑去。当她幻想到一件什么得意或有趣的事情而莞然微笑的时候,两只细眼迷迷的,两个笑窝深深的,她简直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今天她坐在电车上回忆起日间开会的情形,不禁自己又微笑起来。她却忘记了她坐在电车上,她却没料到她的这种有趣的微笑的神情可以引得起许多同车人的注意。一些同车的人看着秋华坐在那车角上,两眼向窗外望着,无原无故地在那里一个人微笑,不禁都很惊奇地把眼光向她射着。她微笑着微笑着,忽然感觉到大家都向她一个人望着,不禁脸一红,有点难为情起来。她微微有点嗔怒了,她讨厌同车人有点多事。

  电车到了铭德里口,秋华下了车,走向法国公园里来。她在池边找一个凳子坐下,四周略看一眼之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时微风徐徐地吹着,夕阳射在水面上泛出金黄色的波纹;来往只有几个游人,园内甚为寂静。杨柳的芽正在发黄,死去的枯草又呈现出青色来——秋华此刻忽然感觉到春意了。秋华近来一天忙到晚,很有许久的时候没有到公园里来了。今天忽然与含有将要怒发的春意的自然界接近一下,不觉愉快舒畅已极,似乎无限繁重的疲倦都消逝了。她此刻想到,倘若能天天抽点工夫到此地来散一散步,坐一坐,那是多么舒畅的事情啊!可惜我不能够!……秋华平素很想同直夫抽点工夫来到公园内散散步,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公园内的游人多,倘若无意中与反动派遇见了,那倒如何是好呢?直夫是被一般反动派所目为最可恶的一个人。直夫应当防备反动派的谋害,因此,他与这美丽的自然界接近的权利,几乎无形中都被剥夺了。倘若直夫能够时常到这儿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那么或者他的病也许会早些好的,但是他不可能……秋华想到此处,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今天一天不在家,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了,我应当快点回去看一看。是的,我不应当在此多坐了!

  于是秋华就急忙地出了公园走回家来。

  在路中,秋华想道,也许他现在在床上躺着,也许在看小说,大约不至于在做文章罢。他已屡次向我说,他要听医生的话,好好地静养了。是的,他这一次对于他自己的病有点害怕了,有点经心了。他大约不至于再胡闹了。唉!他的病已经很厉害了,倘若再不好好地静养下去,那倒怎么办呢?……不料秋华走到家里,刚一进卧室的时候,即看见直夫伏着桌子上提笔写东西,再进上前看看,啊,原来他老先生又在做文章!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生气了。她向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气鼓鼓地向着直夫说道:

  “你也太胡闹了!你又不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病还没有好一点,你又这样……唉!这怎能令人不生气呢?你记不记得医生向你怎么样说的?”

  直夫将笔一搁,抬头向着秋华笑道:

  “你为什么又这样地生气呢?好了,好了,我这一篇文章现在也恰巧写完了。就是写这一篇文章,我明天绝对不再写了。啊,你今天大约很疲倦了罢?来,来,我的秋华,来给我kiss一下!千万别要生气!”

  直夫说着说着,就用手来拉秋华。秋华见他这样,真是气又不是,笑又不是,无奈何只得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带笑带气地问道:

  “是一篇什么文章,一定要这样不顾死活地来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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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篇文章真要紧,”直夫将秋华的腰抱着,很温柔地说道:“简直关系中国革命的前途!这是我对于这一次暴动经过的批评。你晓得不晓得?这次暴动所以失败,简直因为我们的党自己没有预备好,而不是因为工人没有武装的训练。上海的工人简直到了可以取得政权的时期,而事前我们负责任的同志,尤其是鲁德甫没有了解这一层。明天联席会议上,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讨论一下。……”

  “你现在有病,你让他们去问罢!等病好了再说。”

  “我现在没有病了。我是一个怪人,工作一来,我的病就没有了。”

  “胡说!”

  “我的秋华!你知道我是一个怪人么?我的病是不会令我死的。我在俄文学院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我简直病得要死了,人家都说我不行了,但是没有死。我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病得不能起床,血吐了几大碗,一些朋友都说我活不成了,但是又熬过去了。我已经病了五六年,病态总是这个样子。我有时想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能带着病日夜做文章不休息。我的秋华!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怪人呢?”

  秋华听了他这段话,不禁笑迷迷地,妩媚地,用手掌轻轻地将他的腮庞击一下,说道:

  “啊!你真是一个怪人!也许每一个真正的革命党人都有一种奇怪的特点。不过象你这样的人,我只看见你一个……”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

  在一间木器略备的形似办公室里,开始了中央与区委的联席会议。腿伤还未痊愈的林鹤生做了一个简要的关于此次暴动的报告。他报告了之后,请党与以处分,因为他承认自己实在做了许多错误。大家都很注意地听着。大家都似乎有很多的意见要发表,但没有一人决定先发言,都只向郑仲德望着,似乎一定要等他先发言的样子。郑仲德这时右手撑着头,左手卷着胡子,双眉皱着,深深地在思维。却并没有预备先发言,因此,会场内寂默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郑仲德感觉到寂默之可怪了,遂抬头向大家望一望,说道:

  “你们为什么都不发言呢?今天这个问题很重要,大家应当详细地讨论一下才是。请大家发表意见!”

  矮小的,面色黝黑的,戴着近视眼镜的鲁德甫首先发言了。他欠起身来,如在讲堂上讲功课也似的,头摇着,手摆着,浩浩地长篇大论起来。他说话是有方式的,开始总是说,这件事情或者可以如此做去,或者又可以如彼做去,天下事情原因多而结果亦多,我们总不可以呆板……他的几个“然而”一转,就可以花费一两点钟的时间。他爱先说话,又爱多说话,说起话来起码要延长二十分钟之久。大家都怕听他说话,尤其是不爱多发言的年青的曹雨林。曹雨林每一见鲁德甫立起来要发言时,便觉着头有点发痛。今天他的头又要发痛了。鲁德甫这时已经说得很久了,然而还是在那里不断地“然而”。曹雨林不禁气起来了;想道,讨厌!已经说了这么许多,还是在那里咬文嚼字的,似乎人家都不明白的样子,其实谁个不明白呢?说了这样一大篇,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讨厌!真是可以歇歇了……

  “德甫!请你放简单些!”郑仲德也不耐烦起来了。

  “我们要注意每个人发言的时间!”曹雨林忍不住了。

  “好!我的话就快完了。……”

  真的,鲁德甫这一次,总算是很快地把自己的意见发表完了。当他停止住的时候,年青的曹雨林不禁长嘘了一口气,如卸下一副重担子也似的。

  接着鲁德甫而发言的,有瘦而长的易宽,架子十足的何乐佛,蓄着胡子的林鹤生,及说话不大十分响亮的华月娟。至于史兆炎呢?他现在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他是何等地想参加这一次的会!他是何等地想与诸位同志详细讨论这一次暴动的意义!但是他现在躺在床上,被讨厌的病魔缠住了。而杨直夫呢?医生说要他休息,老头子教他暂时离开工作,而秋华又更劝他耐耐性,把身体养好了再做事情。是的,直夫今天也是不能来参加这个会的。不要紧,他俩虽然不能到会,而会议的结果,自然有华月娟回去报告史兆炎,秋华回去报告杨直夫。这是她俩的义务。

  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的说,这回事情未免动得太早了,时机没有成熟;有的说,应当等到北伐军到上海时才动作就好了;有的说,这都是鲁正平一个人坏了事。

  郑仲德总是皱着眉头,静默地听着大家说话。

  大家正在讨论的当儿,忽听见敲门声。曹雨林适坐在门旁边,即随手将门开开一看,大家不禁皆为之愕然。进来的原来是大家都以为不能到会的,应当在家里床上躺着的杨直夫!这时的秋华尤其为之愕然,不禁暗暗懊丧地叹道:

  “唉,他老先生又跑来了!真是莫名其妙,没有办法!……”

  秋华真想走向前去,轻轻地打他几下,温柔地骂他几句:你真是胡闹!你为什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呢?你不是向我说过,你要听医生的话,听我的话吗?你不是向我说过,坐在家里静养不出来吗?你为什么现在又这样子?但是此地是会场,不是家里!在家里秋华可以拿出“爱人”的资格来对待直夫,但是在此地,在此地似觉有点不好意思罢。

  “你真是有点胡闹!我不是向你说过吗?”郑仲德说着,带点责备的口气。

  病体踉跄的直夫似乎没有听到郑仲德的话的样子,也不注意大家对于他的惊愕的态度,走到桌边坐下。坐下之后,随手将记录簿抓到手里默默地一看:这时大家似乎都被直夫的这种神情弄得静默住了。会议室内一两分钟寂然无声。直夫略微将记录簿看了一下,遂抬头平静地向郑仲德问道:

  “会已经开得很久了罢?”

  “…………”郑仲德点点头。

  “我是特为跑来说几句的。”

  “那么就请你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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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着急:劝阻他罢,也不好;不劝阻他罢;也不好。他哪可以多说话呢?说话是劳神的事情,是于他的病有害的,他绝对不可多说话!但是他要说话,我又怎能劝阻他呢?唉!真是一个怪人!活要命!……直夫立起身来正要说话时,忽然感觉到坐在靠墙的秋华正在那里将两只细眼内含着微微埋怨的光向他射着。他不禁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秋华的情绪,但即时回过头来又忍压住了。他一刹那间想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说话,我不得不说话!也许我今天的说话对于我的病是不利的,但是对于革命却有重大的意义。是的,我今天应当多说话!革命需要我多说话!……

  直夫开始说话了。你听!他说话时是如何地郑重!他的语句中含蓄着倒有多少的热情!有多少的胆量!当他说话时,他自己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同志们也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真万料不到在他的微弱的病躯中,蕴藏着无涯际的伟大的精力!秋华这时看着直夫说话的神情,听着他的语言的声音,领会他的语言所有的真理,不禁一方面为他担心,而一方面感觉着愉快。啊,还是我的直夫说得对!还是我的直夫见得到!啊啊,他是我的直夫……秋华自己不觉得无形中起了矜夸的意思。

  他说,“总罢工,事前我们负责同志没曾有过详细的讨论与具体的计划。”他说,“在总罢工之后,本应即速转入武装的暴动,乘着军阀的不备,而我们的党却没想到这一层,任着几十万罢工的工人在街上闲着,而不去组织他们作迅速的行动;后来为军阀的屠杀所逼,才明白到非武装暴动不可,才进行武装暴动的事情。可是我们还有一部分负责同志对于武装暴动没有信心,等到已经议决了要暴动之后,还有人临时提议说再讨论一下,以致延误时机。这在客观上简直是卖阶级的行为!……这一次的失败,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党没有预备好,也可以说事前并没有十分明白上海的工人群众已经到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时期……现在我们应当怎么办呢?我们应当一方面极力设法维持工人群众的热烈的反抗的情绪,一方面再继续做武装暴动的预备。我们应当把态度放坚决些,我们再不可犯迟疑的毛病了!……”

  直夫说完话坐下了。他的面色比方进屋时要惨白得多了。当他说话时,他倒不觉得吃力,等到话一说完时,他呼呼地喘起气来了。他累得出了一脸冷汗。可怜的秋华见着了他弄得这种神情,不禁暗暗地叫苦。她想道,他今天累得这个样子,又谁知他明天要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哼!没有办法!……郑仲德听了直夫的一篇话,不禁眉头展舒开来了,不禁脸上呈现着笑容了。他点一点头,向大家说道:

  “直夫的意见的确是对的!……”

  静默的曹雨林回过脸来,向与他并坐在一张长凳子上的秋华轻轻地说一句:

  “还是直夫好!”

  秋华很愉快地向他笑了一笑。

  这两天报纸上充满了暗杀的消息:

  “S纱厂工头王贵荣昨晨行经W路口,正行走时,忽来两个穿短衣的,形似工人模样,走上前来将他用手枪打死。巡捕闻着枪声驰来,凶手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闻该工头素为工人所不满,此番或系仇杀云。”

  “宁波人张桂生为Y纱厂稽察,昨日傍晚回家,途中忽遭人用手枪狙击,共中两枪,受伤颇重,恐性命难保。闻凶手即时逃脱云。”

  “…………”

  林鹤生今天早晨起床,拿起报纸一看,看到本埠新闻栏内载着这些消息,心中说不出有如何的愉快,他那使他老相的八字胡为愉快所鼓动得乱动起来。啊啊!鲁正平在工作了!鲁正平在忏悔了!鲁正平在努力以赎前愆了!这样倒还好!……林鹤生本来是把鲁正平恨得要命的,他恨鲁正平做事粗心,恨鲁正平误了大事。但是现在?现在林鹤生饶恕他一切了。鲁正平自从受了同志们严厉的指责之后,真是羞恼得无以自容;适临时组织了一个特别委员会,他就自告奋勇担任这种工作。他说,倘若同志不允许他担任时,那他就要自杀,不愿意再活在世上了。好!你要担任,你就担任罢!不过再不可以粗心了!……果然鲁正平能够做这一种工作。你看,这两天报纸关于暗杀工贼的消息,就是他善于做这种工作的证据!这真是使林鹤生愉快的事情!林鹤生现在不但不恨他了,反而佩服他很有本事。在实际上说,做这种事情真是不容易啊!……

  林鹤生一方面愉快,一方面又想道:倘若能够把这些东西都杀尽了,那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他们曾给了工人多少苦吃!他们曾害死了多少工人!他们曾做了多少罪恶!啊啊!杀杀杀!杀尽了才痛快!……林鹤生想到此地,不禁咬起牙齿来了。他的面色由愉快而变为严肃了。照着他这时的心情,如果能够做得到时,他将把一切人类的害马杀死而没有一点儿怜惜。

  林鹤生腿上的伤处已经好得大半了,勉勉强强地可以走路。林鹤生现在应当工作了。他本想在前日的联席会议上辞去职务——指导的职务,但是同志们不允许,并受了一番责备!大家责备他不应当灰心,责备他缺少耐性。唉!辞不掉,没有办法,只有干!好,干就干!什么时候把命干掉了就不干了!……现在林鹤生的腿伤好了,他又感觉得自己还有干的能力。他想道,我不干谁干呢?我一定要干!可惜史兆炎现在还是躺在床上!他比我的见解高,他比我有耐性,他真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可惜病了!讨厌!……林鹤生今天吃了早饭就要开工人代表会议去,在这个会议上,要讨论维持工人情绪的办法。倘若史兆炎能够参加,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但是他躺在床上,真是糟糕得很!

  林鹤生的早餐:两根油条,一个大饼,一杯开水。林鹤生匆忙地将早餐胡乱地吃下,将破的大氅披在肩上,正欲出门的当儿,忽然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原来是林鹤生刚才所想到的鲁正平!原来是一个面带笑容,矮小如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的鲁正平。

  “啊啊,你来了。”

  “你看见这两天报纸上关于暗杀工贼的事情吗?”鲁正平笑着这样问。

  “看见了。这是你的功劳呀!”

  “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呢?我不过跑来跑去为他们计划就是了。可喜的是这样地干了几下,工友们的情绪因之兴奋起来了。你现在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开工人代表会议去。我不能够同你多说了。”

  “我也去。”

  § 八

  时间行走的真快啊!复工以来,又匆匆地过了半个月。

  表面的上海似乎有点变动:沈船舫李普璋的军队去了,而皮书城张仲长的军队来了;龙华防守司令部的招牌,从前写的是“五省联军上海防守司令部”,而现在却将“五省”两个字改为“直鲁”两个字了。兵士的服装也改变了一下:从前兵士戴的是西瓜式的灰色的软布帽,而现在戴的却是方圆的红边的硬布帽。是的,表面的上海的确与从前稍微有点异样;但是内里的上海呢?反动的潮流还是如从前一样地高涨着;工人群众还是感受着最残酷的压迫;一般居民还是热烈地期望着北伐军早日到来。“唉!奇怪!北伐军老是说来来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呢?……”真的,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大家静等着,祷告着,啊啊,北伐军快点来罢!快点来罢!……忽然全上海传遍了令人惊跃的风声:北伐军已经到了新龙华了!南市已无直鲁军的影子!残余的直鲁军全数开到北火车站预备着逃跑了;……啊啊!时候到了!这是上海的民众自己起来解放的时候!这是上海的民众起来夺回自由的时候!

  啊啊!你想想含泪茹苦忍气吞声的上海工人群众,他们得着了这个消息,其愉快欢欣到了什么程度!

  总同盟大罢工!

  响应北伐军!

  缴取直鲁军的武装!

  工人武装自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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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工人开始与军阀的残孽——溃兵,警察——斗争了。全上海的工人纠察队如风起云涌一样,到处徒手缴取警察和溃兵的武装。淞沪警察厅被工人占据了;浦东的几百直鲁兵被工人包围缴械了;各马路站岗的警察见着势头不对,大半都弃枪换装逃跑了;各区警察署都变成了工人纠察队的机关……啊啊!上海到此时真是改变了面目!耀武扬威的大刀队哪里去了?凶如虎狼的,野蛮的直鲁兵哪里去了?威风赫赫,声势凛凛,坐汽车往来于马路的北方军官哪里去了?啊啊!上海现在的面目简直改变了!满街满路地行走着扛着枪的,破衣褴褛的工人!有的工人,大约是没有夺取着枪罢,没有枪扛在肩上,但也有斧头和锹铲之类拿在手里。到处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到处充满着热烈的,欢跃的,革命的空气!白色的恐怖现在变为红色的巧笑了。一刹那间,旧的,死灰的上海消逝了影子,而新的,有生意的上海展开了自己的面目。

  而一般在地底下的穷革命党人呢?他们从前行走的时候,生怕被包探认着了,生怕被警察捉去了,一点儿自由都没有,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们现在可以在街上高唱着革命歌,可以荷着枪向一般反革命派示威了。啊!你看鲁正平!这矮小如小孩子一般的鲁正平!他现在是纠察队分队的队长,他正领着几十个武装纠察队在巡街。他手持着一支手枪,雄赳赳地,简直是一位小英雄的模样。他的那一副小的常带笑容的面孔,现在简直兴奋得充满了红光。是的,他现在真是高兴。他高兴得如小孩子过新年的一个样子。

  鲁正平带领着纠察队巡街,简直代替了从前的警察巡长的职务。他们正走着走着,等走到B路口的当儿,忽见呜的一声从路南头来了一辆汽车。鲁正平把手枪一举,喊一声:

  “停住!”

  汽车停住了。汽车又怎能不停住呢?现在是这一般人的世界了,没有办法,叫停住就得停住!

  “同志们!请把坐汽车的两个人拖下来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人。”

  坐汽车的人一个是身穿狐皮袍子,蓄着八字胡的先生,一个是高大的、身穿着便服军装的军官。他俩被拖下车时已经吓得变了色,呆呆地任着纠察队搜查。

  “这个人衣袋里有一个白布条子的徽章,鲁正平,你看看上面写着什么东西,我认不清楚。”一个工人将白布条的徽章递给鲁正平。鲁正平念道:

  “直鲁联军上海防守司令部大刀队队长许!”鲁正平抬起头来向大家高兴地笑着说道,“啊,他原来是大刀队的队长!”

  “怎么!他是大刀队的队长?”

  “啊啊,那真是好极了!”这时一个手持大刀的工人李阿四走向鲁正平面前说道,“这一把是他们用过的大刀,大约所杀死的工人也不在少数,现在我们可以请这两位狗东西也尝一尝大刀的滋味。”

  “好得很啊!”大家都这样地喊着。

  这时围聚了许多观众,各人的脸上都呈现着一种庆幸的神情。在众人欢呼的声中,李阿四手持着大刀,不慌不忙地,走向前来将这两位被捕的人劈死了。一刀不行,再来一刀!两刀不行,再来三刀!可惜李阿四不是杀人的行家,这次才初做杀人的尝试,不得不教这两位老爷多吃几下大刀的滋味了。这时鲁正平见着这两具被砍得难看的尸首躺在地下,一颗心不禁软动了一下,忽然感觉得有点难过起来,但即时又坚决地回过来想道:对于反革命的姑息,就是对于革命的不忠实;对于一二恶徒的怜悯,就是对于全人类的背叛。……

  “啪,啪,啪,啪,啪啪啪……”北火车站的枪声。

  “怎么啦!难道说北火车站现在还在打么?……”鲁正平这样惊愕地向大家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跑来一个工人,他气喘喘地向鲁正平说道:

  “北火车站还有几百个溃兵不愿意缴械,现在打得一塌糊涂,你们赶快去帮忙!我们的人已经被打死了几个,你们赶快去!……”

  鲁正平听了这位工人的报告,即时向大家说道:

  “各人把枪预备好,我们就到北火车站去!”

  ……鲁正平与一个工人同伏在一个墙角下向着北火车站的溃兵击射。这时从北火车站射来的枪弹简直如下雨一样。机关枪的嗒嗒声连续不歇。

  “喂!阿贵!我们的子弹并不多,应当看准了才放,切不要瞎放一枪!”

  鲁正平话刚说完,忽然飞来一粒子弹中在他的右肩坎上。他即时哎哟一声躺倒在地下,枪也从手中丢下了。阿贵见鲁正平受了伤,想把他负到后边防线去,但是鲁正平这时在自己痛得惨白的面孔上含着勇敢的微笑,摇手向阿贵拒绝,低微地继续地说道:

  “阿贵!你放你的枪,不必问我的事!我,我是不能活……活的了!……请你把枪放准些!好……好替我报仇!……阿贵!别……别要害怕啊!……我们终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在阿贵继续向敌人射击的枪声中,鲁正平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全城的空气似乎剧变了。路上的行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面上都欣欣然有喜色。似乎在燥热的,令人窒息的,秽浊的暗室里,忽然从天外边吹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风,射进来清纯的曙光,顿时令被囚着的人们起了身心舒畅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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